长岭僧冢
长岭,一个连绵起伏的大名字,一处鲜为人知的小地方。
长岭位于山西省武乡县韩北乡坪上村,与襄垣仙堂山一山之隔。长岭之名,或是当地百姓在此种田为了方便而随便一称,亦或是得道高僧悟道在此修行时所取。
一百多年前的晚清,一位法号悟道的僧人从峨眉山云游到此,在坪上村对面的群山之间开山建寺,修十一孔土窑洞作为禅房继续修行。从此,寂寞了几千几万年长岭的山谷中,回荡起晨钟暮鼓,木鱼梵音。悟道和他的徒弟们,在这里日复一日地诵经参禅。
悟道在长岭寺庙的衣钵传了四代,徒弟七人,徒孙三人,曾孙一人。第四代时,仅剩一位法号红佛的僧人,这时,新中国已经成立。红佛法师孤身一人修行,每天在山头打坐,迎日出,送日落??赡芎旆鹕艘丫返阶约旱慕峋?,口中不断祷告,南无阿弥陀佛,狼吃不了红佛。
一九五三年,坪上村成立了农业社。每天祷告不被狼吃的红佛还是被山里的野狼吃了。同时随着社会大形势的转变,长岭寺庙也随之解散。坪上村去了八位村民将寺庙那口大钟抬回来,挂着村中。于是,村里每当召集村民的时候就敲那口大钟。钟声沉稳洪亮,方圆八里的村庄都能听见,只是完全改变了味道。五年之后,全国进入大炼钢铁的时代,那口大钟结束了它一长一短的两次使命,被村民捣成碎片,进了熔炉。
如今,六十年过去了,长岭又恢复了它的寂寞。一座被群山环抱的小山,一条隐于荒草下的小路,两座几经修葺的砖塔,与站立在东山顶的仙堂山法显雕像遥遥相望。砖塔泛出白的颜色,夕阳下,发出微微的光亮,向前面山村里的人们传达着仍然存在的信息。其中一座塔体内镶嵌一块石碑,碑文记载,民国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牟尼开山第一代悟道,徒弟直富、直廉、直恒、直贤、直禄、直慧、直珍,徒孙常义、常法、常锦,曾孙心宝立。后落大工和玉工的名讳。塔下墓葬中那几瓦罐森森白骨,印证了石碑上的记载。
当年作为禅房的窑洞已经倒塌,塌下来的窑顶变成了肥沃的有机土壤,生长着一人高繁茂的荒草,藏匿着野兔和山鸡。昔日高僧与他的徒弟们只剩下茔于塔底葬于瓦罐中的白骨,曾经见证过长岭窑洞寺庙香火盛衰的坪上村民也都已经不知度过了多少个生死轮回,长岭寺庙曾经兴盛的文化已在时间的浪潮中清洗干净,连寺庙当初的名称都无从查起。据坪上村上了年纪的村民们说,悟道高僧有一位高徒目前还在离相寺修行,但已九十多岁的高龄。清修之人不可冒昧打扰,况且还是一位九十多岁思维和语言方面有了障碍的老人。想知道“长岭寺”详细一点的事情,只能去问盘旋在沟谷中千万年寂寥的山风了。
月光下,薄雾似纱一般轻笼长岭,飘荡在荒谷中的磷火,让人联想起当年那一盏伴着木鱼声灯花跳动的青灯。坪上村的村民们,端着大碗坐在树影婆娑的夜色中,他们吃完饭将碗往旁边的地上随便一放,便磕着旱烟袋翻来覆去说起从父辈们传下来悟道一点零星的故事:老悟道本事大着呢,那会儿还是点桐油灯的时候就说了,以后的日子就变得和现在不一样了,男女共穿一双鞋(意为女子不再缠足)。有路无人步行走(以车代步)。路上无草(柏油路)。树上无叶(电线杆)。灯头朝下(电灯)。等等,还有很多。有的天机不可泄露。
多么准确的预言!
有的老人说,悟道老爷本事大的不得了,侵略中国的日鬼们哪儿都去,长岭那么隐蔽的地方都能找见。但找见是找见,悟道老爷弄把煤灰略施法术,日鬼们就是上不去。
中国的文化博大精深,超能力的事情对于一名佛教界的修行者来说未必不可,是真是假,我等凡夫俗子不可断言。
坪上村老百姓一个半世纪以来至今对悟道大师仅存的事迹津津乐道,不能看作只是在消遣时光,而是对善与美的记忆和传承,通过传颂故事来表达对一位老故人、老邻居的思念与景仰,更希望能在互相交流中得到长岭寺庙更多的事情?;墓戎?,几只装着僧骨的瓦罐,成了坪上村——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唯一一处“名胜古?!?,也是村民一点小小的骄傲,长岭曾经的香火让坪上村村民重新认识到他们赖以生存的偏僻小村的灵性与奇特。长岭之灵秀,是因为有一名独具法眼的高僧在此结束云游收徒修行传播佛法。长岭之奇特,是因为这里曾经是一处独一无二用土窑洞作为禅房的寺庙。曾经的文化和香火一样地鼎盛,香火衰落,文化仅存在一些浮迹。高僧悟道早已圆寂,好在这些浮?;贡蝗嗣谴?,这也是一种文化的传承。月光朦胧的夜里,站在坪上村,面朝着长岭有过寺庙的地方,闭上眼睛仿佛能感受到当年善男信女们虔诚地听悟道大师讲经,接受悟道的点化。
长岭寺庙的地盘占地三十亩,如今荒草年复一年长而茂盛,密匝匝地一簇一簇披散在砖塔周围的地面,形状像极了一颗颗干瘪头颅上满头苍发。晚上,东边仙堂山顶法显雕像周围灯火通明,遮挡了山顶那一轮浑浊的月光?;岛涿氖┕ど氐丛诩拍纳焦取5频挠喙馊飨蛩闹?,和尚坟同样站立山顶,也能沐浴到灯光,此时却跌入角落,不为人知。
和长岭和尚坟一样,这里的村庄即将被人遗忘,村中人们过着封闭、闲散、没落而又日渐衰败的生活。得不到人为的修葺,也许只用几十年,和尚坟的两座钻塔倒塌,不再向人们报送它们奄奄一息的信息。到那时,记忆在窑洞禅房中的木鱼梵音将会彻底终止,没有人再去想象,没有人再去追寻,哪怕是茶余饭后的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