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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

来源:作者:徐积峰时间:2016-01-04热度:0

爷爷是一个严厉,讲究秩序和整洁的人。虽然做了一辈子农民,却并不侍弄生产。他是老家一代方圆几十里的“红管家”,管理着全村大小二十多个仓库和两个油库。从我记事起,一大串钥匙就整日挂在他腰上,从不离身。他每日挂上叮叮当当的钥匙,背着手,眯着眼睛不慌不忙的穿行在老屋,大队部和各仓库之间。有时我也跟着他,看他打开各个仓库,清点物资。村里的仓库都很大,每间占地三百平左右,整齐的库房连贯东西,坐北朝南,库内物资行齐竖整,成规成角,绝不见一处突兀不当之物,这是爷爷的作风之一。他的清洁严整是出了名的,他脾气不好,喜欢骂人,却是当时我们徐姓的话事人,主持婚丧嫁娶,兄弟父子分家,买卖房产。他行事严正,洞事清明,处事公正,善于表达。诸般是非经过他的分析,解释往往变得清晰可辨,可议,可操作。因此即便他爱骂人,但在徐家和当时的村里依然有很大的话份儿。他念过私塾,写的一笔好字,熟知村中掌故,各种红白喜事的程序,礼仪,细节,并行之稳妥,衔接有序。即使是最挑剔的人也找不出他操持这些事物时的纰漏和不足。这得益于他理事的清晰,明确,他不喜欢模糊含混的东西,这一点也传承给了我。

爷爷手掌很大,清瘦,鼻梁高耸,说话时总是下颌微杨。他自己不喜欢劳动,却总能看到怎样劳动更好,更省力,更美观可靠,这是爷爷一生安身立命的本钱。有一件事,我印象很深:八零年的春节,我本家一位小叔结婚,爷爷主持各项安排。迎接新娘用的是一辆解放牌卡车,车斗可满载新娘的各种嫁妆。车行之前,有人提出用红绸在车头前部叠出大花以示喜庆。这是个新问题,难倒了所有的人,那家的二奶奶说:“找你大叔去?!币笔鄙碜耪嗟幕疑猩阶埃⒉凰祷?,盯了一会儿铺在床上的红绸,拿起来翻叠了几下,一个寓以吉意的大红花雏形便呼之欲出?!霸谡饫锱媳鹫?!”爷爷指了指,说这话的时候他依然没有看任何人。我至今未弄明白,从未使过针线的爷爷是如何看出其中的要领的。

爷爷除了做事的讲究次序和整洁外,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羡慕尊重读书人,有文化的人。他辈分大,话份儿足,一般人难入他的青眼。一些做事拖沓,衣衫不整,不尊礼法或家务不洁的人,遇见打招呼也是一种应付,一般他是门都不上的,用他的话讲:“家里脏的插不进脚!”。但一旦碰到有文化的人,他便立时满眼掩不住的喜欢羡慕。他总是老远热情地打招呼,声音响亮,有意无意多说几句,唠唠家常。有些家在外地的老师在我们村教学,爷爷也能一一认识。吃饭时常有听他评论哪位老师应事为人如何得体等。有时会远远看到爷爷和一位老师亲切地说着什么,他总是微扬着下颌,慈祥的笑容挂满在脸上,语气或真诚或欢喜。凡学校所需,只要找到他,他都不遗余力的帮忙。79年,奶奶还活着的时候,我问起墙上的老相框里和爷爷一家合影的矮胖老头是谁?老头脸庞很大,穿着一条大的制服短裤,很豁达的笑着。奶奶说那是北京的马老师(五六十年代,经常有北京农学院和莱阳农学院的老师来我们村研究果树有关课题)。当时马老师就住在我们家里,照片中的爷爷那时已理成光头,热情的笑着,很自豪的样子。父亲那时已高中毕业正在家务农期间,身着老头衫,笑的宽厚而略显矜持。奶奶说那时凡是有外来搞研究的老师,爷爷都会主动地把他们邀到家里,提供食宿之便。爷爷对于读书人的倾慕是发自内心的,直至今天我依然弄不明白他内心深处对读书人的尊崇到底是因为什么?这份尊崇促使他培养了大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父亲——我们村第一个进北京上大学的殊荣。三叔后来成了村里的大队书记,这丝毫也未引起爷爷的喜悦,他只是把上大学的两个儿子引为永远的自豪。八十年代,村里开始有陆续考上大学的子弟,消息传来,爷爷微扬起下巴说:“我大儿子大学毕业二十五年了,工程师。我二儿子大学毕业二十年了,工程师!”。那是父亲已经提成正处级干部了,但此事从未出现在他的话语之中。在爷爷的眼里,工程师的含金量是要远远高于正处的。听奶奶说父亲后来考上大学完全是爷爷逼着去的,父亲高中毕业时成绩优秀,但此时大伯仍在上大学,一下子供养两个大学生,家里确实吃不消。而五十年代末我们村的日工分已高达两元,父亲自动放弃高考回家务农了,这使爷爷十分不甘心不开心,但脾气暴躁的爷爷似乎并没有因此事骂过父亲。父亲后来回忆说那两年爷爷对他的态度出奇的好,每每在吃饭时却突然提起邻村哪个小孩考上了中专,“出来了就是国家干部,啧啧!”?;蛘哒蚶锬囊桓鲅冀松酱蟆叭思夷呛⒆?,啧啧!”。六零年,大伯毕业了,爷爷正式通知父亲。从现在起,白天劳动,夜里学习,只要能考上大学,“纵使脑袋拱地,我供你”!奶奶曾指着老屋土炕上方墙壁里放灯盏的地方告诉我,“你爸每晚就在靠在这里看书,墙上面都熏黑了?!币罄丛倒└盖咨洗笱笔撬獗沧幼钕铝Φ氖逼?。疏于生产的他,为多挣点儿钱,每年夏秋苹果成熟季节便开始推脚(推车进城运苹果)。每天能挣五元钱,若是稍有高出,则剩余部分用于购买佐饭的咸菜,若达到两角就分出一毛来午饭时看戏。若是一分不多,就分文不动,只是干吃奶奶给做的大饼。爷爷连续五年的推脚不但使父亲完成了五年的本科学业,更重要的是为父亲和小叔盖起了六间大瓦房。当时老屋的地角,所请的工匠,所用的石材木材都是我们村最好的。我家老屋地基处的石头方正如矩,高出地面足有一米,连石头上的鑚痕都次序一致,罗列整齐,横列成行。尤其是老屋所用的木料粗细均匀,一色桐油浸刷的莎木。八十年代,村里陆续有人翻盖新屋的时候,我去看热闹,所见新屋的主梁直径只和我家老屋的椽子木相仿,而且也没上过桐油。

爷爷是个事事讲究也事事要强的人,他挺着腰板大声训人的一幕至今留在我的记忆深处。但他也是厚道人,处事公正,从不亏欠别人。文革时期,他被诬蔑戴上了“当权派”“走资派”的帽子,这使他痛不欲生,一度有轻生的念头。幸好,小叔机警,及时发现了他的意图,日夜看护,方使他挺过难关。72年,各方的战将们闹累了,人们还要穿衣吃饭,各种事物还要走上正轨。经过几年的折腾,村里的物资管理混乱不合,已是一塌糊涂。公社和大队开始有人做他的工作,爷爷坚辞不受,后来逼急了他干脆说这几年年纪大了,又受了刺激,本身就犯糊涂,一盘烂帐更理不清楚。但架不住几次三番的游说规劝,他终于答应了,“给我三天时间”,他说。三天后,各部就位。周围几个公社的村领导,库管,财务上百人来参观。物资依然行列成规,处处整齐划一,账目一新,明明白白。在一干众人面前,爷爷应邀即兴讲话。这大概是爷爷一生最风光的时刻,多年后他回忆起来仍然豪情溢于言表。当然他主要讲了党中央毛主席的伟大英明,他能清各项陈资旧账,实在是和学习主席的思想和党的各项方针分不开的,他自己只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具体工作。这使他成了方圆几十里赫赫有名的“红管家”。

从记事起,我便记得爷爷走路时总是背着手,于是我不由得也背着手,爷爷在前面背,我跟在后面背,有人就笑:“爷孙走路都一样”。爷爷和我的关系变化是在我上学以后,他开始整日地唠叨督促,似乎我一天不学习就考不上大学。而他已经为我筹划好了一个整个的人生:和父亲一样考上大学,城里工作,娶妻生子,让他抱上重孙子,儿子也吃的胖胖的!提起爸爸他总是不无惋惜地说:“你爸当年的分数可上清华,他撂了两年,不敢报了,不然…?!蔽沂侵勒飧鍪碌模盖椎蹦昕即笱У某杉ê芎?,关键是他很放松,他不报清华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年的北京矿院有诸多免费的优惠。到了我十岁的年龄,我和爷爷的关系开始迅速恶化,我越来越不服从并反感他的管束。他每天总是拎着扫帚里里外外不停地打扫,最后无一例外落到一个点上——站在我面前,或躲在一角远远地打量着我,看我是否在学习?学习又是否专心?当他高兴时他总是热切地走到我身边来,叨叨一些大道理如“不可临渴而掘”等等,我不专心时更是督促个没完。有一次,我学的烦了,抄起一根短棍,比划起来,我正模仿着《少林寺》棍僧的动作,忽然,感觉窗户边上似乎有人,我迅速看过去,只见爷爷正双手扶在玻璃上往屋里看,我顿时一机灵,预感到什么,扔了棍子,翻出老屋的后窗,翻出后窗时爷爷已经赶进屋来,大声怒骂:“小兔崽子,舞刀弄枪…”!我早已不顾这些,一溜烟儿地跑了。但爷爷后来又对我怜惜起来,有时会叨叨两句:“看久了就休息一会儿,别累坏了脑子?!卑В笥谛乃?!大概他后来觉得我青春期里的狂妄无边,整日抱着罗素,波普的书如魔怔一般,是累坏了脑子所致。爷爷是我最对不起的人呐!

爷爷是突然不行了的。那时,我刚从外地回来。听见他沉重的喘息声,我禁不住开始流泪。我抚着他一起一伏的胸膛喊:“爷爷,爷爷!”他吃力地睁开咪的很厉害的眼睛,默默地看着我,吃力地喘息。一会儿又渐渐地合上,眼角流出一丝泪花,仿佛有很多话要说。他对我的期许太多,但我都没有实现,使他很伤心又无奈。有一滴眼泪始终挂在他的眼睛里,“爷爷,爷爷…!”我抚着他的胸膛,他还是喘息,已经理不了我了。爷爷是在九五年腊月二十八号凌晨两点离世的,生命的最后一天,他呼吸均匀,似乎是在长睡,平静安详地走了,他依然微杨着下巴,似乎面带微笑?!袄隙?,这几天我一直很害怕,怕咱爹七上(二十七)走,七上走的人不好,是今生有罪,你知道吗?腊月二十八,骑着骡子驾着马。咱爹走的日子好,到了那边也不会受罪!”料理完爷爷的后事,小叔说。父亲是个绝对的唯物主义者,但他并没有对小叔的话透出一丝不屑,只是默默地低头抽烟?;鸹?,父亲捧着爷爷的骨灰在我面前打开,哽咽道:“看看你爷爷,你爷爷走了…”!我望着一尺之盒里那碎碎的白色骨末,这就是我爷爷啊!我爷爷怎么会变成这样?!这个对我有无限期许的人,儿时得了奖状必然第一个送给他看的人,慈祥地的对着我笑,又整日唠叨不停的人,对我舞动少林棍法深恶痛绝的人,在我学习时,咪咪地合着眼坐在我身后默默的一整天的人就这样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望着他白色的骨灰,哇地一声放声大哭,几乎站立不住。




                              2012.8


(编辑: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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