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在不经意间,眼前出现一幅画面:门前有一眼老的水井,井口上方的井架上是一个木头辘轳,辘轳上面缠绕着麻绳,我站在旁边一遍又一圈地搅动辘轳。各家各户的人都出来打水,一桶一桶抬回家里。随后我的耳畔传来“吱呀”、“吱呀”的辘轳声。
那样的画面亲切感人,那种声音悦耳动听。
这个场景是我们在太行山南边晋城的晋普山煤矿附近一个大杂院一个浓缩画面。不仅是我,“水井”往往是一个人精神的寄托。水井就是水源,有水源的地方就利于人们居住,成为一个或几个家族的定居地,逐渐形成村落?!氨尘胂纭笔侨嗣亲钗纯嗟氖笨蹋肟蚁?,离开水井,就是离开了自己的精神家园,离开了生我们养我们的这片土地?!八背晌爰矣巫拥募耐?,我想起了这样的画面,就是想念我们在那个大杂院生活的日子。
大杂院处在矿区晋普山河南边,不属于矿区的范围,是属于南坪村的一个废弃的冶铁厂。父亲是属于单身职工,所以只能租住在矿区旁边的这个地方,大杂院的居民情况和我家都是一个样的。大杂院有前院和后院之分,我们住在前院。前院西边分布着南北向的一排房子,北边有一排东西向的房子,东边有一个隆起的小山包,院子的中间靠东还矗立着一个未被拆毁的炼铁炉。也许我们是这个大杂院的第一家居民(我来的时候,父母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年),我们的家就在南北向那排房子的中间,离水井最近,门前五六米的距离。所以,挑水我们家是最便捷的。后院仅有一排东西向的房子,房子的背后就是南坪村上人家的土地,后院的人家是在我们住了一年多才陆续搬进来的,他们情况和前院的人家都一样。前院的人我很熟悉,后院的我就是见面只是个熟脸,就没那么熟悉了。
我家的北侧隔壁住的一对南方老夫妇,男的在矿山上班,说的话我还听得懂。女的应该是南方一个城市来的,说着吴侬软语,我简直听不懂一句话,只是了解到她原来也是一个老师,现在退休了,来这里和老伴一起生活。我喊她“奶奶”,最害怕和她在一起,不仅听不懂,而且还絮絮叨叨不止。她经常和老头子吵架,歇斯底里地骂,弄得整个大杂院子都热热闹闹。但是有时她拿给我糖果吃,说话很慢,立刻变成了一个和蔼的奶奶。她也是整个大杂院一道美丽的风景线,她经常穿着旗袍在布满矿渣的大杂院穿行,况且经常尘土飞扬,我怀疑她是否是招摇过市。但对于我,除了在电影里还是第一次看到穿旗袍的女人,也算开了眼界。但在这种环境里,感觉到她特别前卫。也许只是我的少见多怪,别人的感受我不得而知,何况我还是一个孩子。但我还是感觉到,大家看她怪怪的眼神和表情。我也记得,帮她在井里打过几次水,也接受了她的感谢,我认为从井里打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南侧隔壁男主人和父亲一样的岁数,还是一个班组的,男女主人都不喜欢说话。他们也带着一个孩子,比我小四五岁。东西走向的房子西边第一家住着一对年轻的夫妇,也许是刚结婚。还有一位住在砖窑里姓张的爷爷,他一个人生活。他对医术有一定的研究,讲的头头是道,并且家里摆了好多本药方,听说他们家祖传,但他却从不给人看病。只是我们家里人感冒头痛,他就建议吃何种药。我还帮他抄写过几本药方,花了我两个月时间,我对其中的药材“杜仲”“川贝”还记忆尤深。整个前院包括我们家住了十家人,称得上十全十美。只是我现在从记忆中很难清晰他们的相貌,毕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院子里的孩子六七个,数我岁数最大,我可以说是他们的“孩子王”,但我很少跟他们玩,除了上学我还要上山捡煤补贴家用。在那个年月,家家生活都是很艰辛的。我甚至还在我们的大杂院中捡废铁来卖,这里可是原来的冶炼厂啊。我甚至在院子里挖出一块近百斤的铁块,卖了十元钱,引起全院子人的羡慕。
从大杂院出来,向北经过落差十多米的长长的矿渣坡(其实这里本没有路,只是院子里人走多了才形成了这条小路),下面就是晋普山河(没有人知道这条河的名字,只是山叫晋普山,我就把河称为晋普山河)。我当时经常胡思乱想,一个孩子从这里摔倒,将遍体鳞伤。河水只有一条细细的流水,夏天还能看得见,冬天河中就没水了。这都是由于开采煤矿引起的严重后果,水渗进了破裂的岩石中去了,渗进更深的地层。穿过河,来到北岸,就是晋普山煤矿的商贸中心。邮局、百货大楼、粮站和菜市拥挤在河边这块小空地上。市场的背后就是矿山的职工食堂,也是我们改善伙食的地方。我最喜欢来到这个市场,除了矿上在这里的各种摊点,就是周边村上农民把蔬菜及各种副食拿到这里来卖。小小的一块空坝,经常人来人往,往来穿梭。我曾经帮家里在这里排队买肉,队排了两个小时,猪肉却没买上,因为肉食店的猪肉轮到我就卖完了。现在想想,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但当时整个社会经济就是这样落后。市场的东面,就是矿区的冷饮店,它总在夏日勾引出我的馋虫,让我直流口水。从市场沿公路下行两百米,就是和父亲熟悉的李爷爷的小木屋。在夏日,木屋的前面种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蔬菜?;ㄓ性录?、牡丹、指甲花、喇叭花等。蔬菜有青的辣椒、红的西红柿、紫色的茄子,绿的黄瓜……李爷爷是个勤快的人,我在他那里总有吃不完的美食,玩不尽的快乐。记得我还在这个小木屋陪李爷爷住过一段时间。想想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李爷爷应该早就不在人世了。
而这条路也是我经常跟随父亲上班的路,并不是随他下矿坑,而是取他的工作餐给我打牙祭,我是在他工作前带走他应该带到矿下的工作餐。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支撑下来八个小时的工作时间,他们的工作强度是很大的。从煤矿中出来,脸是黑黑的,只留下一排白的牙齿。当时大杂院洗澡特别不方便,去矿上的家属澡堂又要收票,我只有在周末等到父亲下班的时候和他一起到他们的矿工澡堂。煤灰味和汗臭味弥漫了整个澡堂,他们放衣服的柜子被常年累月的工作服染黑了,也算是煤矿的特色啊。看到父亲艰辛的工作场面,和他养活我们的艰难,真感到他很伟大。平凡的生活给了平凡的人以真正的崇高,他们在平凡的生活中创造着不平凡。
我们居住的大杂院,生活着像父亲一样平凡的矿工,他们忍受黑暗、孤独,繁重的体力劳动和别人异样的眼光,换取许多人的光明和温暖。他们才是我们最可爱的人。冬日,每每坐在暖洋洋的房间内,我就想起了这些矿工们。
现在,我在成都想起了你们,我居住在大杂院的人们。北方已经下雪了,我想洁白的雪已经覆盖了我们那个大杂院。雪的白才是你们的内心最美的展现,才是你们的象征,你们让我由衷敬仰。
也许,那个大杂院,已经消失在时代的变迁中了,我的一番思念已经无处安身。但是,我的心中一直定格在那个太行山的大杂院。
2016年11月24日于成都家中
2016年11月30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