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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拍清澈半空曠

來源:作者:宋長征時間:2012-11-11熱度:0

半拍清澈半空曠
宋長征

一 蛛網(wǎng),守望一抹蒼涼

  那只深褐色的蜘蛛一早就醒來,昨日織好的蛛網(wǎng)還剩下凌亂不堪的幾枚殘片。它不能懈怠,不能像一個無所事事的人只看取朝霞與晚景,如果那樣它將失去生命的意義,也將失去作為一個游吟詩人的姿態(tài)。

  是的,一只蜘蛛的家園無所不在,在空蕩的石板橋下,徹夜流淌的水流是時間的另一種表達方式。它喜歡這樣靜靜地守望,看一片樹葉從樹枝上飄落,終止了綠色的告白,卻以另一種方式進入流動的行程。這樣,它的生命會有所不同,在流經(jīng)一片原野時嗅到陣陣撲鼻的麥香;在路經(jīng)一片野地時,看見熱烈盛開的花朵。如果能遇見一群佛子般善良的羊群更好,一匹匹宛若先知的面孔靜對天空和流云,靜悟修身的禪機。

  一只蜘蛛的家園也可以選擇在荒蕪的田野,吹過春日熏醉的風,灑落夏日淋漓的雨。而曠野始終有一棵樹作為不可或缺的背景,蜘蛛把家安在大樹粗壯的根部。有時荒涼看起來并不荒涼——樹杈上有一只喜鵲窩,勤勞的喜鵲夫妻在這里自由地生活。它們銜枝筑巢,它們一起享受飛翔在藍天的光陰,更而多時候彼此偎依,梳理對方光滑的羽毛。愛是一種無聲的傳遞,是相濡以沫,更是不離不棄的廝守。不遠處,有螞蟻的小小城堡,他們選擇在一棵大樹下修筑巢穴,這樣就能遮蔽很多的災難與風雨。工蟻在忙忙碌碌,將草籽將鳴蟲的殘骸作為食物,風干珍藏。它們知道有時一個人的力量并不足以抵擋外來的侵擾,它們懂得每個人獻出一份汗水與努力,螞蟻的家族才會人丁興旺。兵蟻在守衛(wèi)家園,有一絲風吹草動就會警惕地用觸角相互傳遞信息。比如一只甲克蟲的出現(xiàn),像一輛小小的輕型坦克向城堡逼近,呼喊,奔走相告,摩拳擦掌,它們能在一瞬間結(jié)成英勇的兄弟連,將甲克蟲圍困。掙扎與翻滾是徒勞的,無數(shù)兵蟻和工蟻前赴后繼,將甲殼蟲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

  還有很多,在大自然的懷抱里,一只蜘蛛從來不缺少親密無間的族類與兄弟。夏日有蟬鳴在樹梢高唱。秋日有蟋蟀撩動琴弦。即便到了白雪覆蓋的冬日,蜘蛛爬出樹洞還能聽見鳥雀在家門口唧唧喳喳,竊竊私語。

  而現(xiàn)在,墻角是蜘蛛暫時居住的家園。他已經(jīng)喜歡上了這里,并不膽怯于昨夜的一場風吹破了蛛網(wǎng),殘片,像碎裂的布條般在風中飄揚。一滴露珠從土墻上一株野草的葉片上滑落,滑落在已經(jīng)殘破的網(wǎng)的中央,蜘蛛警惕地看著,甚至很快鉆進很小的一個墻縫里。它弄不明白好端端的天氣為什么會掉落一滴雨,清澈著,滾動著,折射著有些荒涼的院落。紛繁塵世原本由無數(shù)謎團構(gòu)成,比如生命的起源,比如無影無形但分明流動的時間,比如生命的消失和靈魂的降生,比如肉身的疼痛與活著的終極意義。 

  ——一只鄉(xiāng)間的蜘蛛不懂,也許很多事情本來就無須弄懂?;钪褪腔钪?,生就是生死就是死,魂靈有時和血肉一起游蕩,有時又會脫離生命的軀殼存在于荒涼的時空。好吧,這只褐色的蜘蛛無暇顧及如此深奧的命題,一點點靠近那顆碩大的露珠。它看見自己在露珠里無限放大,碩大的腦袋,碩大的身軀和長長的八只腳。其實它很滿意自己的形象,輕盈,靈活,機動,善于在任何極端的環(huán)境下挑戰(zhàn)生活。不怕狂風,長長的絲線在風中飄蕩看似危險,卻能在任何一個落腳點安然墜落。不怕暴雨傾盆,洪流遍地,當六月的河水上升到極致,一只蜘蛛選擇了以最快的速度從橋洞下逃逸。它可以快速行進在洶涌的水面,可以隨時搭載一塊漂流的木板,哪怕水流湍急,哪怕前路茫茫,一只蜘蛛終能安全停靠在彼岸。

  它走近那顆露珠,用螯牙去試探這顆透明的不明飛行物。也許是渴了,也許它覺得無論如何不能讓蛛網(wǎng)再承受更大的負累,所以急切地想要飲下這天地之水。露珠在慢慢縮小,蜘蛛的情緒逐漸趨于平和,好吧,美好的時刻從來都是從清晨開始,空氣中蕩漾著槐花甜蜜的香氣。蜜蜂會很快趕來的,跳著八字舞,唱著搖籃曲催眠五月的花朵。蝴蝶也會在適當?shù)臅r機出現(xiàn),沿著綠色魔毯般的麥田,沿著即將落敗的油菜花的芳香。所以春天是一個很好的節(jié)氣,各種飛蟲在空氣中游蕩,邂逅,纏綿。有時作為一只蜘蛛是幸福的,它這樣想著,將最后一丁點露水一飲而盡,頓時眼明心亮了許多。

  結(jié)網(wǎng)的過程有些繁瑣,有些冗長,但一只蜘蛛總有耐心經(jīng)緯枯燥的時光。而人是勢利的,迫切的,在面對結(jié)織生活之網(wǎng)時會唐突地冒出很多奇怪的念頭,比如奴役別人,自己在寬大的落地櫥窗里享受豐收的果實;比如取巧投機,用極端惡劣的手段去謀獲利益,以達到長期占有各種資源的目的;比如想經(jīng)歷一場速配的愛情,在鏡頭前侃侃而談,表達著誓言與忠心,一轉(zhuǎn)身陷入迷情的漩渦,在瞬間忘記曾經(jīng)的約定。而這只褐色的蜘蛛不會,它要吐露生命的絲線,在荒涼的風里編織一場現(xiàn)實的夢幻??椌W(wǎng),就像一位詩人那樣醞釀好飽滿的情緒。就如赤子般虔誠,焚香沐浴。就如一尊佛,收起貪婪的欲望和秉性,斬斷一切羈絆前行的荊棘。點,需要認真計算,而計算的程式早就了然于心,每一個基點都是重中之重,只有這樣,一張蛛網(wǎng)才能牢固地鑲嵌在塵世的風中。線,隨機吐露的絲線,經(jīng)如軸心,牢固地和各個基點緊密相連,放射出一條條完美的直線。緯如一顆星體的緯度,在每一條緯線之上都會顯示出季節(jié)的變幻。熱情與冷靜交相呼應,才是活著的最好姿態(tài)——不要在失望時灰心喪氣,更不可在榮耀時沾沾自喜。這只褐色的蜘蛛在墻角忙忙碌碌,而我則始終蹲守在九月的清晨不肯離去。我知道,從父親和母親關(guān)上院門的那一刻起,蒼涼必將與我相伴左右。我不可以撒潑哭鬧,也不能滿臉淚痕,走在繁華的大街上博取別人的同情。父親掮了木匠家什去給別人家做工,母親則走向田野為一家人的冷暖操勞。多年以后的一個黃昏,當我走進那座冷寂的院落,母親一個人坐在院子里梳頭,銀白的發(fā)絲一根根脫落,纏繞在木梳上,像極了蛛網(wǎng)殘破凋零的絲線。她所經(jīng)緯的不過是我們的歲月啊,憔悴的卻是自己坎坷的一生。如今一個個長大成人,有了自己殷實或簡單的日子,而母親卻蒼老在季節(jié)的經(jīng)緯里,孤身一人走向蒼涼的晚景。

  蛛網(wǎng)是故鄉(xiāng)的一種蒼涼景象,從高大的樹干上,從空蕩蕩的老屋里,從荒涼的田野上,從極高極遠的蒼穹,一幕幕垂掛下來。墻角,永遠蹲守著一個長不大的孩子,他的耐心像一只深褐色的蜘蛛,停留在一張蛛網(wǎng)的中央。至于在守望什么,一抹蒼涼仿佛泄露了最后的謎底。

二 綠光,蓮生于水

  我想不起來,小時候究竟干過什么刻骨銘心的事情,既沒讓家里人時時為我揪心——那怕只有一次,也沒有留下太深刻的劣跡,譬如失手點燃一場大火,燒了誰家的房子。我孤單地存在著,像一??捎锌蔁o的浮塵,只有在光束里才能看見自己瑩瑩的微茫。但我絕不缺少疼痛的體驗,從幾米高的拱橋上往下跳,妄圖練出絕世輕功,腳脖子腫的像冬瓜一樣;在的麥田里練空手翻,折了脖子,用父親制造的木質(zhì)矯正器每天像帶枷的犯人般進進出出,休整了一個春天。小河里才是一片自由的天地,云在天上放牧羊群,天在水里梳妝打扮。下河捉魚,卻被一只螞蟥叮上私處。螞蟥是個超級麻醉師,分泌的水蛭素慢慢注射進去,它很冷靜,在一個秋天的午后,躺在水草的葉子上睡了一個懶覺,窺見了我這個毫無防備的獵物。等我發(fā)現(xiàn)時,螞蟥只剩下一小截,從蠕動的情形來看,仍然在專心致志,鉆探我從未示人的私處。

  僅有的一點點常識就是用鞋子拍打?!@里不是屁股,一鞋子下去,螞蟥就會乖乖退出。它在堅持,我拍打的力道總是不夠。疼,讓我眼里泛出無奈的淚光。向遠處看,近處看,除了白白的亮光,看不見半個人影。我閉上了眼睛,手中的鞋子高高揚起,狠勁拍了下去。先是小腹疼了一下,消失了知覺,繼續(xù)向上傳遞,大腦小腦也失去了陷入昏迷狀態(tài)。

  那個午后,河道里始終靜謐無聲。天上的羊群走散了,只剩下傻瓜一樣純藍的天空。當我蘇醒,那只螞蟥早已全身而退,小雞雞的根部,留下一個小小的彈孔,已然結(jié)痂。醫(yī)學的發(fā)達,讓我知道作為醫(yī)用的螞蟥有清淤止痛的功效,把腐爛的傷口處浸泡在水里,幾十只螞蟥游動靈巧的肢體,不啻于在享用一頓豐盛的晚餐,卻擔負起免費護工的職責。

  傷口的記憶,就是在肉體上留下疤痕,腳上,腿上,手上,身體上的很多部位,都曾留下過疼痛愈合之后的傷疤??蔁o論怎樣,我還是喜歡水。流動的水是一個綿綿不盡的生命意象,她不善言辭,只是安靜地流淌,流過高山,繞過丘陵,遠嫁在溫暾的厚土平原。印象中,水的清總是泛著隱隱的綠,渾濁的綠。我則靜靜地躺在水面,由于身體的單薄,水會像托舉一片樹葉般將我輕松托舉。河蚌在水底潛行,劃出一道道淺淺的溝痕。占卜草安靜地在水邊生長,在占卜一只蜻蜓的命運。蛙藏于老柳盤根錯節(jié)的根須下,偶爾傳出一兩聲慵懶的鳴唱,飄出水面。

  池塘與小河僅隔著一條河堰,秋日的殘荷已經(jīng)失去少女般生動的膚色,垂下頭來向夕陽致意。我盡量在水面上大口呼吸,像一條重返于水的魚,深深潛下去。嘩,耳畔消失了最后一縷聲音,安靜像一場空前絕后的夢?;蛘邽榱艘种破?,我的腳掌深深扎進松軟的河泥。天光消失了,白花花的日光曾經(jīng)諳熟了村莊的秘密,照耀每一片田野,但此時再也找不到我的所在。村莊里的雞零狗碎沒了,誰家因為一點雞毛小事和另一家在大街上展開對罵,刺耳的聲音再也抵達不到我的耳廓。我試圖睜開眼,在不算太深的水底妄圖看見自由飛翔的魚,和波狀行進的螞蟥,在泥河里化開犁痕的河蚌。但眼前除了一片綠色的光芒,什么也看不見。我有些灰心,腳踩河泥,手掌推劃著水波,在河水中行走。我想,那是一種失重的孤旅,就像飛行員從太空船艙中下來,彈跳著卻無法牢固地抓住地面。我甚至產(chǎn)生過一個可怕的念頭,與其貧窮的活在人世,不如化身成一尾魚,自由自在在水中浮沉,渺小的靈魂,穿過一層層幽暗的綠光,抵達一個從來未知的世界。

  一個性格溫暾的人很容易被人看做軟弱可欺,在北海這個小小的漁村,船主蔑視的眼神射過來,像一只帶響的箭矢。山東人,四川人,河南人,幾乎全都長著謙卑的表情,接納,軟化了那些凌空而來的響箭。他們不是來證明自己有多么強壯和剛烈的,只是作為在一個水平線上的身份與客居的大海握手言和,求得一份微薄的工錢。任廣大,這個長得有點猥瑣的遼北男人,一直對我生澀的操作頗有微詞?!鋵崳谖蚁蛲l(xiāng)何老大的求證過程中,就知道了自己已經(jīng)成為一個合格的水手。下網(wǎng),收網(wǎng),下錨,起錨,編織豬蹄扣,在很短的時間里掌握了作為一個水手的基本技能。船上只有我和何老大兄弟倆三個外鄉(xiāng)人。其余都是任廣大的親屬。很多時候都是我們在拼盡力氣勞作,而他們像一個個真正的盤剝者,享受著海面上吹來的微風。

  漁船,在一個錯誤的時間,拋錨在一個錯誤的地點。海潮已經(jīng)退去了很久,對講機里含混不清地傳來結(jié)伴而行的船老大們急切的呼喊與應答。下午三時的風已在大海的某處醞釀,隱匿了很久,像一個伺機而動的藍色惡魔,一旦醒來,頃刻間便會掀起層層巨浪。已然是深秋,海水的溫度漸漸彌散,像一個逐漸消逝體溫的水之巨人,越是表面祥和與寧靜,越是蘊含了兇險與殺機。任廣大一個妹夫和我年紀仿佛,早已帶著哭腔,問任廣大船何時能啟動。發(fā)動機,傳動機構(gòu),儀表盤,油壓,均表現(xiàn)正常?!螐V大的弟弟惡狠狠地一腳踹在船艙上,操你娘,回家哭去。

  何老大默默遞給我一根纜繩,叮囑完一定要系在腰上,最后還是不放心,在我入水的剎那,又在右腳踝處系上了一根。這個船上的人幾乎都不會水,真是出乎我的意料。還是在遠處浮起的一個漂子提醒了大家,是葉輪纏住了漁網(wǎng)?!@是一個致命的疏忽。而風,已然蘇醒,像一張無形的大手,推助層層水波洶涌。

  水是綠的,這無可置疑。仿佛一條淡水河執(zhí)著地流入大海,卻始終井水不犯河水,保持著與海水之間冷淡的距離。而我們的船體恰好就拋錨在深綠色的淡水河里。水的涼意像無數(shù)根冷凍的蠶絲鉆進毛孔,然后游進我噴薄的脈搏與血管。我想著任廣大惡毒的叫罵,任廣大的妹夫——那個和我年紀差不多的小個子在上岸后,因為我不愿攬下他應該做的那份活計惡狠狠的眼神。我想著自上船經(jīng)歷的種種屈辱,一口腥咸的海水灌進嘴里,致使我不得不清醒起來,手握一把鋒利的菜刀在水中摸索。船底繭結(jié)的貝殼,劃過我的肌膚,瞬間有血絲混入深綠色的海水。第一次入水以失敗而告終,我趴在船舷上喘息,吐出嘴里腥咸的海水。任廣大則不失時機地遞來一杯涼茶,眼神中透露出毫不掩飾的急切。他念叨著,大風很快就來了,我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只有何老大默默地查看我拴在腰上和腳踝上的繩扣,背上劃出的長長的傷口。

  我又一次潛入海底,在海水中睜大眼睛。黑暗在持續(xù)數(shù)秒后遁去,綠色的光芒瑩瑩在前方閃爍。海底,飄搖的水草在扭動腰肢,不知疲倦。海星,趴在一塊巖石上,消化浮游生物的殘骸。若有長長的海鰻,我想此時一定從午睡的美夢中蘇醒,繞過斑駁陸離的珊瑚叢尋找下一個獵物。表層的涌動暫未警醒海底的平靜,透過一層渾濁的綠光,我的右手緊緊握住螺旋槳的葉片——上下左右,糾結(jié)的漁網(wǎng)一團亂麻般鎖死了葉輪的旋轉(zhuǎn)空間。偌大一條船不過是幾片葉輪命懸一線,維系著船上的生死。切割,撕扯,我的大腦早已清空為零,在海水中揮舞著一把菜刀披荊斬棘,妄圖開辟出莽林叢中的一條生路。

  我聽不得虛假的贊美和刻意營造的拍馬逢迎,那滋味就像吞咽下一枚霉變的花生米 ,如鯁在喉。很多年過去了,環(huán)繞在一團綠光下的矛盾與堅持早已淡忘,唯獨,何老大為我查看繩扣的每一個動作,仍然記憶在心。入海的瞬間,他偷偷告訴我,堅持不下去就上來。

  故鄉(xiāng)的小河依然在流淌,淺綠色的水流折疊起層層漣漪,像迭起一頁頁有關(guān)往事的書稿。那座小小的池塘還在,無人收種的荷,每年夏日準時盛開朵朵生動的清蓮。蓮生于水,所有的苦澀都凝聚在小小的蓮心,綠綠的水波漾起,像一盞燈,沉浮于飄搖的塵世之水。

三 饑餓的窖香

  我仔細搜索三十余年的生命歷程,竟然找不到一絲有關(guān)饑餓的回憶。童年更多的時間即使再過貧寒,我們尚能填飽肚皮。這得益于母親。哪怕臨到做飯的時間,家中無米無面,很快,母親便能出門借一瓢米面。即使母親說我打小嘴饞嘴尖,也讓人覺得日子毛毛糙糙。玉米面我是不吃的,用玉米和小麥面卷在一起做的老虎餑餑,看起來很好,像老虎帶著斑紋順滑的皮毛。我會故意撕開,把玉米的那層不厭其煩地摳掉,把麥面吃完。陽春,三姐勤快,撿來一筐子楊毛狗,用開水焯了,涼拌,還是糙,像嚼了一嘴草。我討厭這樣的吃食,又不能大聲抗議,于是默默地讓胃隱忍著,肚子一般會發(fā)出咕咕的怪叫聲,母親會用下一頓為我彌補。我不知道我們?yōu)槭裁催@么貧窮,窮已經(jīng)不單單是一頂沉重的帽子,而是一種刻骨銘心深藏于記憶。我怕窮,到現(xiàn)在還是,我相信從那個年代走來的人都有這樣的感觸,一個窮人,能昂首挺胸走在大街上,不是傻子就是一個狂人。

  由此,一些味道經(jīng)由記憶保留了下來。它們跳過了味覺,觸覺,嗅覺,就那么牢牢占據(jù)在心底的某個角落。二哥那時還沒走關(guān)東,和村子里的一幫青年天天廝守在一起。很早我就爬起來,二哥住的牛屋已經(jīng)空無一人,桌子上倒著酒瓶,桌子底下滿地花生殼。我很有耐心,在一堆花生殼里翻撿,偶爾,能找到一?;虬肓;ㄉ住隙ㄊ钦l一不小心的漏網(wǎng)之魚。一般我不舍得一口吞下去,我沒有豬八戒那樣的豪爽性情,日子再過艱苦,也沒養(yǎng)出吃飽上頓不管下頓的習慣。我把一?;ㄉ准毤毥劳?,那香味就放大成一桌美食發(fā)出的味道。我貪婪地瞇著眼睛,一遍遍回憶,生怕這樣浸透齒頰的美妙滋味走散。

  我期盼著一次飽餐花生米的時刻。那種感覺很怪。我說過,因為母親,很多時間我們尚能填飽肚皮,不會天天眼冒綠光唱空城計。

  不久后的一個夜晚,二哥要去看電影,他問我去不去。我當然不假思索地說去。往常,他們都是一幫年輕人聚在一起,吆五喝六上路,不知這次二哥為何大發(fā)慈悲,竟然想起來帶著乳臭未干的我去看電影。我們到了地方,已經(jīng)很晚,黑壓壓的人群,好像一眼看不到邊的黑夜里的麥田?!犊兹笘|南飛》,彩色故事片。但是我沒記住任何細節(jié),后來才知道是我國文學史上第一部長篇敘事詩,“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我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那是一段凄美的愛情。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花生米上。黑壓壓的人海之外,賣花生的小販點著燈籠,在招徠生意。我沒好意思說要,這種自卑感延續(xù)到現(xiàn)在仍然無可救藥。我知道有時在面對人或事情的時候,要挺直腰桿,要不卑不亢,要像一個男人??呻[形之中總有一種逆流的力量在逼迫消減著我的自信。我想我能做的很好,能將一件事情做到盡可能完美,就沒有必要去向這個世界表白什么,也沒有必要讓人知道你的胸膛里也燃燒著熊熊的火焰。

  我的小算盤打得很好。二哥將我放在自行車后座上,站了一會兒,我便佯裝打盹兒。他說你要不要吃點什么。我的眼睛望向人海外面的燈籠,干炒的花生帶著白白的果殼,輕輕晃動,嘩啦嘩啦的聲響美妙動聽。我終于可以飽餐一次炒花生了。剝開白白的麻皮外殼,花生米的紅色內(nèi)衣很容易脫落。后來我知道那叫紅衣,補血,也有可能是廣告夸大其詞,反正,我的眼神再也不看屏幕了,再美好的愛情也有終結(jié),再動人心魄的歌聲也有停歇。而花生米的香味是永恒的,像記憶世界里的云層,繚繞,盤旋,牢固地占據(jù)在我對各種味道的懷念里。

  另一段時間更像是凄風苦雨。在水泥廠汽車隊,我的年紀最小,個子最小,當然力量也最小。吉林幫是一些膀大腰圓的家伙,他們力大無比,一手提著水泥袋角,就能將一袋水泥拋向汽車。他們和汽車司機串通好偷廠里的水泥,在車廂里碼夾層從來不會被發(fā)現(xiàn),得來的錢款一起私分。我是一個容易被別人遺忘的人,除非當我真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才會覺得生命中有些人永遠不能忽略。這不是夸大,當我安靜時我能感覺到身體里有一頭豹子在蠢蠢欲動,可我不會馬上打開柵欄將其放逐,我在等待,那頭豹子也在伺機而動。
所以我只能暫時失業(yè),等待調(diào)度過些日子給安排輕松些的位子。

  居住地實在狹小,一間房子隔開,一半做飯,另一半用來睡覺。馬三是我的同鄉(xiāng),馬三能給我一個住的地方已經(jīng)算是格外開恩。這個人很小氣,在我走投無路無錢買米下鍋時決意不聞不問,吃飯一律在外面自行解決。那天下著雨,我正躺在低矮的小屋里聽雨在哭泣,全是憂傷的思緒。我就想會不會有一個打著油紙傘的丁香姑娘,帶著盒飯,深情款款來到我的面前。丁香姑娘果真不期而至,不過沒帶雨傘,也沒帶盒飯。天就要黑了,丁香姑娘早就說過,有時間來找我研討詩歌,因為上學時她也很喜歡寫詩。我的喜歡里卻有一股蜜甜的憂愁。她問我怎么吃飯,我說天知道。天不知道,天一直在下大雨。淋濕了的丁香姑娘,把外衣脫了,掛在屋梁上晾著,剩下的,顯現(xiàn)出玲瓏有致。其實我什么也沒想,在溫飽沒有解決之前一個人很難產(chǎn)生荷爾蒙之類的東西。我在外間扒拉出好幾個土豆,放在爐火上烘烤。雨在密密地下,切片的土豆在爐子上吱吱地疼痛。我們研討的是一個重大命題,愛情到底是什么東西。愛情有時是風,有時是雨,有時候連個屁也不算。

  ——愛情是烤土豆。沒錯,當土豆甜糯焦香的味道開始在小小的屋子里流轉(zhuǎn),我們有了最偉大的發(fā)現(xiàn)。我們分食著那些自制的烤薯片,當然,比你在麥當勞肯德基吃過的好上幾千倍。

  什么都可以欺騙,什么都有可能是虛偽,唯獨肚子欺不得。天冷了可以不出門,雨大了可以躲在屋檐下,人餓了,什么都帶著一股子香味,仿佛那味道一直不曾離開左右。她在誘惑你,挑逗你,瘋狂你,逼怒你,縮小你,鄙視你,遺忘你。

  而我不會忘記,永遠不會。

  我的記憶里曾經(jīng)有幾次撐破肚皮的記憶,原因是,最平常的吃食卻以為美妙可口,不想放棄。于是饕餮,深中其毒。

  嘴太饞會遭到報應。當我坐在教室里的土板凳上,臉上滲出豆大的汗珠,腹脹如鼓。梅老師起步向前,問我是感冒了,還是哪里不舒服。我說吃雞蛋面吃多了,一幫窮人家的孩子哄堂而笑。香味有時掩蓋了真實的饑餓,或者饑餓的真實,就像一個人看不夠人間的繁華盛景,一步步走下去,最后才發(fā)現(xiàn)走進荒蕪的沙漠腹地。

  在無邊的孤獨里,那些香味幻化成無數(shù)感官上的精靈,縹緲,翩翩而舞,有著飛天的綽約風姿。我還是學會了克制,盡量儲存起記憶中的美好,不再貪戀太多迷人的香氣。

  有些香是致命的,比如罌粟。



(編輯:作家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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