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升级中

火山口的雪

來源:作者:宋長征時間:2012-11-17熱度:0




  中中新世的柯里氏柄杯鹿只剩下森森的化石,并非耀眼的白骨,在鏡框的鑲嵌里失去彈跳的自由。鹿鳴,是天使才有的歌聲,響徹史前的山野,蛛類在披星戴月,吐絲結(jié)網(wǎng),水族們則在夢幻的光影中游弋。有持梭鏢或骨匕的腳趾猴——人類的始祖,他們的顴骨因為過高而顯得棱角分明。他們的眼神,清雋而略有傷感,在叢林中奔跑攀爬的疲憊,讓胸中的火焰接近巖漿的溫度。在一株高大山旺喬木,靈巧地在枝椏間游蕩,這里是他們的空中花園,也是愛情多巴胺分泌的好時節(jié)。

  很多時候我只能遠遠地眺望,看著十七歲的姑娘從教室里走出來。棕白的短跟皮涼鞋套著一雙潔凈的腳,在校園里的林蔭路上交替閃動。最幸福的時刻就是看見自己的心上人在眼前出現(xiàn),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都如此優(yōu)雅與自然。而我只能躲在偏僻的角落里窺視,在小姑娘的身后,閃過一叢又一叢茂密的灌木——斑駁的樹影是自卑者的最好掩體,校園中晃動的很多人成為最為從容的偽裝。她看到的每一株草,她注目的每一朵花,她走過的每一塊鋪在小徑上的花磚,仿佛都因為和一個人發(fā)生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讓人萬分激動。在那棵粗大的白楊樹旁,十七歲的小姑娘孩子似地踮著腳尖,向枝葉間深望。傍晚的學校因為大部分人走進教室而顯得空蕩,在繁華陷入沉靜之后,人忽然會陷入無邊的空曠。我的腳步為卑微之神的拖拽終不肯向前,閃過最后一棵樹我將會完全暴露在小姑娘的視線里。有一種歡喜忽然到來的錯覺,總是讓人難以承受,難以提防。她好像嘆了一口氣,像正在初綻的花朵不知如何才能走出一片薄薄的暮色。我的窘態(tài)顯而易見,在心愛的姑娘面前膽怯不安,一如無法藏身的偷兒在陽光下出現(xiàn)。直覺是一種很微妙的事情,小姑娘曾經(jīng)在長大之后告訴過我那時的窘態(tài)有多么讓人生憐。那么,若是當時我突破緊張的防線告訴你我一直喜歡你呢。長大后的姑娘以一種豁達的口吻告訴我,誰是第一個向她表達好感與愛意的人,她會毫不猶豫地說,好呀,我會嫁給你。

  人生沒有預測,也無法預期,無論當時多么美好,也只能作為一種無言的期待在歲月中珍藏。甘美的酒釀要經(jīng)過一次次烘焙與發(fā)酵,與遠年的窖泥血濃于水,深深相戀,才能潷瀝出芳香的醇酒。小姑娘一定會長大,當她有一天長成陌生人時,我才知道一個人的青春正在御風而去。邂逅只是一次自然的開放,一枚花朵遭遇季節(jié),一滴露珠看見黎明,所有的美好在剎那間化為記憶之中的虛無。賓館狹窄的房間里,橘紅色的燈光有些曖昧,注視有時像渴望水的海綿,干渴的唇,跳動火焰的心房,比任何時候都需要滋潤。小姑娘的紅色上衣,一如火焰在寂寞的深夜燃燒,而平靜則如水流般在房間中四溢。她在講述時無比坦誠,甚至時而哭泣時而破涕為笑,也絕不會讓人心生詫異。每個人的心中都曾有過美好的記憶,每個人的心房其實就是一座消失的巴比倫空中花園,城堡傾圮,風光無限的王子淪為落難的平民,從此浪跡天涯,尋找成了畢生的信仰。傾城的王妃被時間黑暗的隧道所吞沒,華蓋和蕭蕭的馬車遠去,塵埃成為現(xiàn)實中冗長的生活。而更多時候我情愿相信自己是一枚沉淀在廢墟里的石塊,時間的飛馬疾馳而過,滔滔的洪流正漸漸退去。我害怕獨自行走,更害怕追隨眾人的腳步迷失在熙熙攘攘的街頭。我怕一旦失去曾經(jīng)的木訥與內(nèi)心的激情會變成奇石櫥柜里標價的云母或水晶。所以,在我還有權(quán)利選擇沉默時我必須只張開混沌的眼眸和這個世界相遇。相遇斑斕的燈火之夜,相遇一條無人走過的小徑,相遇小姑娘天真無邪的目光,落在我安靜的泉眼深處。

  火山口的雪比任何時間任何地方都顯得圣潔,涌動的巖漿是大地的呼吸和心跳,改變了中中新世萬物曾經(jīng)和睦存在的秩序。赤色的巖漿作為火焰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不能長相廝守,于是選擇了用強烈的欲望焚燒天堂。沒有悲哀或凄涼,也來不及悲哀與凄涼,轟然倒塌的蒼天大樹在瞬間灰飛煙滅。編織蛛網(wǎng)的山旺蛛類在飲完一滴朝露的醇酒之后,定格在巖漿的琥珀深處。鹿鳴被定格,高亢清脆的鳴叫作為一種永恒的召喚,除去累贅的肉身,留下森森的骨骼,成為巖畫,成為化石,突兀地在我們眼前跳躍。眾人在火山口廢棄的遺址上合影留念,幾位長相淳樸卻有些暗藏詭譎的鄉(xiāng)下婦人在兜售他們手中所謂的黑寶石和綠水晶,價格從百元跌至幾十,又從幾十元跌至幾元一枚的谷底。我在瞬間逃離,在遍地火山石上行走仿佛依稀聽見巖漿噴發(fā)落幕時沉重的嘆息。水和植物,山旺嚙齒類動物和幸福漂游的浮游生物,皆成為一種遙遠的存在,定格在山旺地質(zhì)博物館透明的櫥窗里。

  柳樹所有的風情來自于柔軟的傾訴,暮色中清風吹拂,好像小姑娘寫下的詩歌,清麗,清洌,清秀,清婉。她藏不住任何隱私與表情,想哭想笑,全由凈如滿月的面頰和一雙幽深的眼眸做主。小姑娘很容易就能引領(lǐng)一個人走進她曾經(jīng)癡迷的愛情。甚至在已經(jīng)遠去的白馬王子的背影后對我說,看,這就是我的愛情,這就是我當初用歡笑和淚水供養(yǎng)的那個人,無論他的頭發(fā)多么斑白,無論他的臉上刻下多少滄桑,關(guān)鍵情節(jié)就是他已經(jīng)老了,已經(jīng)從一個人變成另外一個人。我愛的只不過是過去的那個沉靜或倜儻,優(yōu)雅或深情的那個男子。小姑娘的眸子在鏡片后星光閃爍,迷幻的色彩,將我引領(lǐng)到一片愛情的蠻荒之地。這里沒有別人,沒有家庭的負累或責任,也沒有道德的律法與教條,只有兩個人,四目相對時的安靜與迷戀,只有用天籟寫成的一首長詩劃過浩渺的夜空。

  夜空那么美,相愛的人準時進入夢鄉(xiāng),用彼此的呼吸和胸膛,溫暖對方,用虛無的夜代替愛情的表述深入漫長的夜色。夜色中的湖水,最后一艘游艇載著兩個相戀的男女停泊靠岸,他們沉默歡喜,年輕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時光雕琢的風霜痕跡。而我們是走過一段又一段寂寞長路的人,在路上丟失過愛情,丟失過童話,甚至丟失過自己。有時夜色蒞臨,我們即便能看見自己從角落走出向自己靠近,也絕然不會相信時空中還有單純的情意。中中新世的巖石呈柱狀排列,以證實這個世界曾經(jīng)為火山所摧毀,顛倒,迸裂,就如這惱人的紅塵,無論你當初多么堅信能將一段愛情堅持到天荒地老,到最后還是落下疲憊的結(jié)局。小姑娘站在一片蒼茫中燦然地笑,有著和年齡極不相稱的懵懂與單純。我迅速摁下快門,讓簡約從此定格在遙遠的中中新世。古瑪爾湖已經(jīng)沉淪,水生或半水生的生物族群的殘骸和火山灰綿延千里。如果還有一條魚能修煉出翅膀,它會悲哀地回頭看一眼曾經(jīng)美麗的故鄉(xiāng)與家園,帶著無限的傷感與痛楚,轉(zhuǎn)身飛去。高大的山旺喬木,葉子,根和枝干,融化在熾熱的巖漿里,可里氏柄杯鹿最后的結(jié)局只能把悲鳴藏進柱狀的巖縫。那塊火山石是我在萬千普通如同煤矸石的石塊里得到的,斷裂的表面,尚有一些微小的通孔在呼吸,像鹽一樣的結(jié)晶體,在陽光下依然顯得如此蒼白,像失去愛情后王子蒼白的臉龐。有著鋒利的棱角,在一個小的剖面,甚至能看見一片樹葉隱約的輪廓。一位兜售黑寶石或綠水晶的婦人臉上明顯表現(xiàn)出鄙夷的神色,將一枚指甲蓋大小的石塊伸到我的眼前,泄露天機般告訴我有多么難得。有人會輕信,就像愛情總是有著最為動人的微笑,極易將人帶進沒有歸途的陷阱,形容枯槁,滿面憔悴,捶胸頓足,歇斯底里,都不足以換回愛情的真身。

  微風掠過湖面,白日里喧囂的美人靠和秋千架上空無一人,北地之人的嗓音用來演唱吳儂軟語的越劇多少有些不太靠譜。紅娘在叩門喚醒張生時的嗓門直白而響亮,少卻了戲劇沖突里必要的韻味與細膩。小姑娘的惡作劇好笑又讓人百般無奈,將一條絲質(zhì)的披肩裹在我的肩頭不需要絲毫理由。我的遲鈍源于根深蒂固的天性,只會付諸行動而不解紅塵風情。花開便是花開,蝴蝶的喜悅和蜜蜂的歡欣來不得半點造作?;ㄖx了便是花謝,即便零落成泥,哀傷也會變得徒勞無益。我知道,再快樂的相聚也會有落幕與別離,只將一個字在心底摁了又摁,以致于在最后也未來得及浮出水面。小姑娘把一段越劇唱得有板有眼,柔軟的絲語里夾雜著淺淺的離愁別緒,讓人很難看出端倪。她說,兩天的時間已將一個人的心境看穿,如果換成年少時我們將會是另一種結(jié)局。

  ——一件事我總是不能輕易看透結(jié)局,就如在面對一些讓人懊惱的謎面時絞盡腦汁也不能求證出準確的答案。腳下細碎的山石從斜坡上滾落,我用右手笨拙地托住小姑娘的腰際竟被她一語揭穿。真是笨,用手牽著才足以安全爬上山坡。手心里的汗有些滑膩,胸膛如小鹿般咚咚撞擊。在一座并不算太高的山頂上,其實景色顯得有些遜色,只有火山口曾經(jīng)遺忘的一束火焰在飄動,讓人難以按耐內(nèi)心的激動。

  我多想在蜿蜒的山路上再次與你相遇
  如飄飛的野菊 花絮散亂
  又如凌霄花 孤單孑立在幽冷的山谷
  我多想攬你入懷
  皚皚飛雪 在盛開的花蕊間淡掃蛾眉

  小姑娘的詩歌略顯稚嫩,在一些穿梭的鏡像中宛如一個好奇的小女孩漫步在無邊的曠野。也許她要尋找的就是不必枉費心機,也許她想要表達的正是紛雜錯亂的表達,才能達到蚌珠不規(guī)則的和諧與一致。我的朗誦多少有些拗口,在歷經(jīng)二十年之后第一次站在燈光交錯的舞臺上,只能佯裝嚴肅以掩飾內(nèi)心的復雜與惶恐。小姑娘則動情地抑揚頓挫,清麗的顫音長出翅膀飛向無邊的夜空。我知道最美的襯托往往只能是低到塵埃里的卑微與怯懦,心中圣潔的女王哪怕焚毀肉身也會毫不遲疑地為之赴湯蹈火。我所掩飾的正是別人異樣眼神中看到的,我所表現(xiàn)出來的只能是多年從未改變的懵懂與無知。有時候,一個人在路上默默行走,那種孤獨既讓人心生恐懼也會讓人充滿探險般的無限樂趣?;蛟S與人分享的別人會不屑,或許自己珍藏的才是最美的記憶。

  一只孤單的蜜蜂在荊棘樹上采集花蜜,對圍觀者的噓聲和與美麗不期而遇的驚奇毫不在意。黎明,晨露開啟新一天的門窗,她便整理好自己的行囊,跋涉過塵世的千山萬水。五月的風情隨處可見,野花開滿寂靜的山崗,然而只有辛勞與奔忙才是一只蜜蜂的信仰,她可以選擇孤單的長路,義無反顧地撲向花朵的懷抱,她要用自己短暫的一生換取精神上的甜蜜,——即便回憶里的長路充滿苦澀與艱辛。蜜蜂,始終把自己深藏在某種神秘的光環(huán)里,沒有人能破解為什么一只蜜蜂會翻越山山水水不辭辛苦地出現(xiàn)在一片寂寞的花海。我把鏡頭聚焦,屏住呼吸時的樣子有些笨拙與癡迷,到底要留住什么?或者究竟是什么撩動了我們的心弦,讓我們在面對另一種生物時生出憐憫和崇拜之意?

  古瑪爾湖已經(jīng)消失,豐富的水生或半水生生物只能存活在地殼深處,在火山噴發(fā)的那一刻,有誰還在經(jīng)歷生命的風景?有誰還在經(jīng)歷愛情?山旺喬木的轟然倒塌,沒有預兆沒有任何挽留的余地,那么這只小小的蜜蜂呢,是不是古老的古瑪爾湖的一個縮影。在那個寂靜而恐怖的時刻,地溫驟然升高了千百倍,湖中的魚躍出水面,灌木叢中山旺雉類和游弋的蛇,倉皇而出。它們尚不明白世界末日的含義,也沒有人告訴它們從此很多年這里將會一派荒蕪寸草不生。我看向手中的那枚煤矸石一樣的火山石,鐵質(zhì)般的黑中透出一種冷峻的色澤。我忽然有一種渴望,渴望沿著石頭的紋理深入古瑪爾湖的腹地,去看望一只小小的蜜蜂。在原始的蜂類家族,任何一棵樹一塊巖石都有可能筑起碩大的蜂巢。它們恪守著自己的使命,工蜂負責采集花蜜,喂養(yǎng)自己的精神領(lǐng)袖,蜂王則躺在溫暖舒適的蜂房里繁衍子嗣。沒有人提出異議,在一種生物面對另一種生物族群的生活方式時,我們要有足夠的理解與寬容。就如當我面對小姑娘在橘色的燈光下,安靜地落下淚滴。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兩個人的相遇是因為命理中無處不在的玄機。如果她沒有選擇到來,如果在面對第一次微笑時我依然沉默不語,如果在別人異樣的眼神中我們選擇了疏離,如果我沒有足夠的勇氣突破自卑的城池……那么就沒有今日的相遇,一個淺淺的擁抱,卻清晰聽到彼此坦誠的心跳。

  我很是驚詫于自己的冷靜與理性,就像漫漫長夜看見遠方閃爍的燈火,就知道當我輕輕叩響一扇門扉時一定不會被拒絕。杯中水在冷卻的過程中洞見了世界的安詳,折射在墻壁上的身影巋然不動也有沉默的思想。人作為精神的載體,總能在自己身上看到太多的驚奇。比如在我們和一種場景或一個人遇見時,會感覺到從來沒有的熟悉,我們深入其中,懷著好奇與疑問與之交流,攀談,就像海水落潮時礁石沙灘各種鮮活的魚蝦出現(xiàn)在眼前,那不能不說是一種注定的錯覺,或許是前世產(chǎn)生的因,今世才看見結(jié)局的果。

  我不能斷定我和小姑娘有過什么樣的瓜葛與宿命,但是在短暫的凝視中,分明看見彼此眼神中盛開的花朵。我擔心不能把握如此美好的綻放,更擔心自己的卑微能否配得上一枝潔凈的清荷。小姑娘在詩中寫到:
  
  我在今夜將你想起
  是一生無法挽留的際遇
  我在今夜將你想起
  是一生無法觸碰的美麗

  簌簌,是一片片火山口的雪,不得不融化在美麗的憂傷里,在古瑪爾湖遠年的呼喚聲中,將山旺族群一一喚醒,蜂類,蛛類,和野雉,鮮活在日光穿過高大喬木的斑駁之中。
(編輯: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