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窯上下
來源:作者:歐陽杏蓬時間:2012-11-30熱度:0次
瓦窯在村口,有一個坡,前人在坡壁上挖了一個坑進去,用青磚砌好,上面留了幾個煙孔,就成了窯。燒窯的時候,遠遠的能看到一股墨樣的黑煙升起,與天地連接。離幾丈遠,就能感到窯的熱力,燙得人臉發(fā)燒。窯口很大,燒火的人用濕毛巾裹了頭,手執(zhí)鋼叉往窯口里送柴,那架勢如同戰(zhàn)場上拼刺刀。窯的門很高,開窯的時候,大人可擔了籮筐進去,將青磚青瓦挑出來。古代人說逛窯子,絕不是進窯洞,估計是在窯洞前面的磚瓦工場。就在窯前幾步遠的稻田里,窯工用篾席、稻草、高粱桿蓋著,幾根木棍打著人字架撐著,擋了秋天的陽光,棚子下,一邊是泥堆,牛踩了,人踩。一邊是瓦場,瓦匠不穿衣服,甚至不穿褲子,用一塊紗布圍了腰,后面光著一個棗紅色屁股,就開始往瓦桶上刷泥,刷上一層,把瓦桶轉起來,轉得飛快,一邊修整邊邊角角,停下來,把瓦桶往地上一磕,一桶黃泥瓦就造了出來。做青磚的磚匠占據棚子向陽的一角,捧一把泥往模子里砸,砸實了,用弦索在上面一抹,把多余的泥刮掉,把磚模擱在一邊,積累到六七個,才捧出到外面空地上晾曬,晾干,與瓦一同入窯,用柴草燒得五天,封窯,窯冷了,出窯,干活的人在窯門口排著隊,有說有笑。瓦匠磚匠累了,往旁邊的柴草上一坐,扯把柴草擦擦手,抽煙的抽煙,想心事的想心事,說話的說話,像一個場子,惟一的,就是沒有女人??磥恚烁G子非彼窯子。
瓦窯前面是稻田,秋收了,只剩一茬一茬的禾兜。往前走幾畝地,是一條新挖的河,兩岸堤上只有翻出來的黃土沙石。河水干了,山地里的小河流多是季節(jié)河,收了二禾之后,就陸陸續(xù)續(xù)斷了流,被秋風吹得三五個早上,河床都發(fā)了白。但一些河灣深潭里,還是有不少的積水。女人提了桶來浣衣,瓦窯里的人挑桶來取水,還要跟那些女人插科打諢,話不對頭,吵起來,女人一邊走,一邊破口大罵,瓦窯的男工還在起哄。河那邊的稻田收了二禾之后都荒了,陽光從早停到晚,照不見一個人影。瓦窯上面,是村子。一條沙石的,赤腳走著硌腳,所以,村里人出進,腳上都穿了鞋——草鞋、水鞋、爛皮鞋,套得上腳的就行。往里走不遠,是一棵蘑菇狀的綠色橙子樹,橙子像流星錘,卻抵不住瓦窯工人的瓦片,一到中午,就有工人上坡來打橙子。橙子樹前面,是村子的房子,房子間的路,是青石板路,被無數腳掌打磨光滑得能照出青天。房子青磚青瓦,連屋共廂,從巷頭到巷尾,一氣呵成。青石板路也不斷,一路相銜。越走越驚訝,最后迷失在青磚青瓦構成的空間中。村子里有多少條巷子?大大小小九九八十一條!村里人多,卻并不恃強凌弱。一些孩子知道東干腳一些掌故,看到東干腳人來了,追在后面唱“東干腳,馬生角,癩蛤蟆生耳朵”。瓦窯工人見了,就捏一坨泥,狠狠地擲向孩子,一邊罵:“死東西,一家人都分不清?!焙⒆右娏舜笕税l(fā)威,一哄就散了。東干腳的人已經習以為常,就像他們已經住慣了泥磚黑瓦房子,沒什么脾氣。
瓦窯師傅——一個不茍言笑的年輕人,燒了幾年磚瓦,仍是沒有脫貧,卻萌生了更大的愿望,做大生意。虧了幾次,都是銀行的老表幫頂著。回到瓦窯轉了幾圈,最后也沒有重新開窯,而是把瓦窯上一戶人家的女兒給娶了,順便收拾瓦窯邊的殘磚爛瓦,在兄弟們的幫助下,在瓦窯之上不遠的空地上,把橙子樹砍到,蓋了三間泥磚房子,安頓了新婚的家??活^還沒有睡熱火幾回,又走了,揣著從銀行借的一包現金,到云南去販牛,到上海去銷售。這是一個大買賣,但他成竹在胸,他已經交過學費,有了經驗。到云南訂了車皮,到上海交了貨,一個人小小心心上路,人到家,錢到家,老婆的肚子已經凸了起來。他從包里掏出錢來,老婆卻沒拿一分。他繼續(xù)販牛,逐步逐步把銀行貸款還清了,有了積蓄,在新河里養(yǎng)了一群白鴨來消遣。當年的瓦匠帶著瓦刀下廣東,在建筑工地干了幾年,人辛苦,錢攢不下幾個,心一歪,約了幾個一同出來的寧遠人,就做起了殺人越貨的勾當。當年震驚廣東的“兩槍一斧”,就有這瓦窯上的人,被捕歸案,認了錯,被判了無期徒刑。瓦窯主聽聞后,一臉鐵青,把四個兒子叫到跟前,說:“不管你們聽不聽得懂,餓死不做賊,這是家訓?!焙⒆觽儌€個驚慌,沒有理解父親為什么一邊說一邊流淚,但記下了“餓死不做賊”這話。
孩子長大,瓦窯就被忘記了。瓦窯前面的稻田,開始挖出了魚塘,多余的泥,就填進了瓦窯。魚塘賺不了錢,又拉來泥土,把魚塘填了,用水泥打了梁柱,蓋了房子。一年一層,三年三層,紅磚,玻璃大窗,水泥柱陽臺,站在上面,直接與對面的山腰相對,真是站得高看得遠。瓦窯上面,路也改了,加寬了路面,鋪上水泥沙石,小四輪、小客車、小轎車可以直接開到村里的曬谷坪上。生活變了,當人們確信生活變得安全富裕之后,驚人的破壞力開始顯露出來,紛紛把窯上的房子拆了,建成了紅磚樓房,不過癮,又把稻田改成宅基地,建了房子。從1989年開始,村里的人就陸陸續(xù)續(xù)建房子,到現在,30多年了,這一股熱情還沒有平息下去,還在你追我趕的建房子。這里的生活目的,就是比賽建房子。城市里還講規(guī)劃,村里不用講,自家的地,想怎么建,就怎么建,圖紙都不用畫一張。自由一泛濫,歷史就遭殃。八百年歷史的村子,現在成了一塊花花綠綠千瘡百孔的畫布——舊的房子成了廢墟,新的房子成了空樓。住人的房子夜夜歡歌,沒人住的房子老鼠夜夜高歌。沒人在意這些,這些有什么呢?要緊的是錢,有錢了還管這些?
坡上瓦窯的輪廓還在,在人家的屋后面。因為瓦窯里填的,是魚塘的淤泥,村里沒人敢在瓦窯上建房子。于是,現在,過了新河,往村子里走的時候,會在路邊發(fā)現一塊空地,而四周的建筑密密麻麻。瓦窯師傅——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在瓦窯上種了一棵橙子樹。這棵橙子樹是改良的,種下去三年,就開花結果。他的四個兒子都離開了村子,當兵的,做生意的,在廣東打工的,承包荒山的,五花八門。他也沒有閑下來,在被掏空了的村子里,辦了一個豬場。豬場里的工人,都是當年和他一起做磚做瓦的老伙計。他們在一起,也不談過去,一門心思喂豬。每到秋天,瓦窯上的橙子長得像流星錘的時候,他們才坐下來,說張三當年是跑腿的,李四是挑磚的,王五是燒火的……說著說著,又都笑起來,說李四的牙掉光了,嘴里像塞了一條蜈蚣,張三的褲子裂縫了,大腿干巴得像木頭……窯沒在了,對于他們,一點也不都不以為然。他們需要的,就是現在,現世安穩(wěn),無欲無求。
2012年11月29日 (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