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
文/楊樺
晚上,他正提筆寫著小小說,手機響了。按下接聽鍵,是個陌生的聲音:楊老師,周六我們九四屆民族班在七彩農(nóng)莊聚會,邀請您參加。
楊老師。既熟悉又陌生的稱謂。他被這樣叫了二十多年,直到五年前調(diào)到政府機關。
他說,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老師,您不記得我了?我叫賈明亮。
他的心咯噔了一下,二十年前的人和事,一下清晰了起來。
他師范畢業(yè),坐著擁擠不堪、臭氣熏天的班車,在崎嶇的山路上轉了三個鐘頭,暈乎乎地來到這所鄉(xiāng)中心校報到的時候,那位四十來歲,面龐黝黑,乍一看像個山民的校長高興地說:終于分來個正規(guī)師范生。來就要挑重擔,教民族班。
民族班?他有些疑惑地問。
校長說,從全鄉(xiāng)四年級中挑選的尖子,苗瑤侗壯漢都有,每月給十五元食宿補助?,F(xiàn)在各鄉(xiāng)都有民族班,都想多點人考上縣民族中學,競爭很激烈啊。
他問:學校這兩年考得怎么樣?
差得很,校長伸出手張開粗大的手掌,今年就五個。唉,我們這些教師大都是民辦轉正過來的,水平低。
說完,校長把學生錄取花名冊遞給了他。他看到學生的成績并不高,更使他想不到的是語文竟沒人及格。一個叫賈明亮的學生,語文只得三十分。
我沒經(jīng)驗,怕教不好。他想推辭。
學校已決定了,這屆你當班主任,教語文。
作為新人,他還能說什么。
第三天,一群樸實的山民帶著他們引以為傲的孩子來報名。這些學生都很害羞,唯獨那個又小又瘦的賈明亮,笑嘻嘻的,就差點不叫他哥們了。
老師,我孩子不聽話,就幫我用鞭子抽他。
老師,你多關心我的兒子,讓他考上民中去!
家長們似乎把孩子們的前途都托付給了他,他倍感壓力。
他的教學生涯就這樣開始了。
他總是認真?zhèn)湔n,盡量把課上得生動有趣,激發(fā)學生的學習興趣。他總是精心設計有針對性的練習,讓學習多讀多練。早晚自習,他總要下班輔導學生。有天傍晚,幾個姑娘來學校找他玩。晚自習鐘聲響了,他心里惦記著學生,又不好意思說。幸好住一樓,就悄悄從陽臺溜了出去。幾個還未進教室的學生本以為今晚可以輕松一下了,忽見他出現(xiàn)在操場上,趕緊像受驚的小鳥般飛進了教室。
你還別說,學生的語文成績提高得很快,第一學期只有那個賈明亮不及格。為此,他很不滿意。這賈明亮,平時調(diào)皮貪玩,不愛學習,自習課時,只要老師不在,準會攪得大家不得安寧。
這不是在拖全班后腿嗎?放假前,他找賈明亮談話。
平時不認真學習,看,就你考試不及格。他年輕氣盛,啪啪啪地拍著賈明亮的試卷,嚴厲地說。
賈明亮笑嘻嘻的,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他更生氣了:下學期考試再不及格,就不要在這讀了。
轉眼間,一學期過去了。不幸的是,賈明亮考試還是不及格。
賈明亮,我說話算數(shù),下學期你不要來了。期末總結班會上,他對賈明亮說。
賈明亮低著頭,淚水開始在眼眶里打轉。
他心一軟,想說算吧,但想到一年后的初中升學考試成績,最終沒有說出來。
又一個學期過去了。
在全鄉(xiāng)升初中考試的考場上,他沒見到賈明亮。那個村校的賈老師告訴他:賈明亮被退回去,他爸覺得很丟臉,讓他在家放牛去了。
他聽后,心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隱隱作痛。
那一年,他教的民族班二十多人考上了縣民族中學。但賈明亮的事一直使他難以釋懷,就連學校推薦他參加全縣優(yōu)秀教師評選,也被他拒絕了。
周六下午五點,他驅車來到城郊的七彩農(nóng)場。一下車,一位戴眼鏡的瘦高年青人老遠就向跑來,一把攥著他的手說:老師,還記我是誰嗎?我是賈明亮。
賈明亮?他的心一緊,眼里又浮現(xiàn)出那個淚水溢滿眼眶的賈明亮。
你不是不讀書了?他有些疑惑地問道。
放了一年牛,我們村的賈老師幾次上門動員我繼續(xù)讀書,我爸終于同意了。后來,我考上了大學,現(xiàn)在在市里一所中學教語文。感謝你在民族班對我的教育。
不知怎么的,他覺得一下輕松了起來。
他被學生簇擁著,走進一間包廂。座談會上,賈明亮請他給同學講幾句話。
他站了起來,環(huán)視了一個這些已變得陌生的面孔,心情有些沉重地說:
那時我還很年輕,把學生成績看得太重,因此對你們很嚴厲。我總認為那是為你們好,但在不經(jīng)意中,我卻傷害了一些同學。在此,我要向賈明亮同學道歉。
說完,他向賈明亮深深地鞠了個躬。
(編輯: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