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匠小闕
詹海燕
如果不是那天我在大爺窗前無意一瞥,我的人生將是另一條不可知的路。
因為小囡,我象所有懷春的少男一樣,陷入一種遐想,迫切地想知道她的一切。我掩飾內心的狂亂,以一種隨意的口吻,向大爺大娘打聽小囡和她的一切。
原來我早就認識了她父親,甚至與她哥哥有過“親密的接觸”。
小囡父親是個鞋匠,在大爺屋檐下支了攤。
大爺家在巷口,屋檐與老槐樹間有半米多寬的距離,原先空著。不知什么時候,支了個鞋攤,占據(jù)了一米多的位置。鞋匠姓闕,很少見的姓,說是從山里來的,大爺叫他小闕。
有了鞋攤,街坊四鄰更樂意圍攏來,擺一張棋盤或一付紙牌,沒事的老人們或打撲克或來兩局,有站有坐的,你說我笑,混個日子。原本冷清的巷口聚了人氣。即便是來往的人都要望上一望。那時節(jié),擺攤的不多,大娘大嬸子們不瞧牌不看棋,喜歡挨著鞋攤,拉拉話。要是哪天小闕沒出攤,大伙都覺得空落落的。
其實小闕不小,40多歲,寬額隆鼻,粗眉大眼,黑黝黝的臉,臉膛象是過年時我家擺放在桌上的干棗,皺巴巴的,一雙手也是黑黑的,深陷的皺褶里滿是油污,不知道能不能洗凈。只要在鞋攤前一坐,小闕的行頭永遠不變地穿戴齊正,一付皮制圍腰和一雙袖套。圍腰是特制的,從胸口拉到腳,修補鞋常借胸口使力,圍腰始終是油膩膩的,袖套不用說也是黑得看不出顏色來。我想像不出圍腰和袖套新的模樣,這讓我對他有一種邋遢的感覺,甚至于瞧不起連同他一樣的在路邊擺攤匠人。
那時節(jié),誰家也不富裕,能有雙皮鞋那可是不容易的事,除了舍不得穿也舍不得丟,一雙鞋,不補上三兩次,似乎都是浪費了。誰家鞋壞了,鍋起沙眼了,再不給孩子配把鑰匙,都找小闕。小闕的活不多也不少,終日坐在檐下,手上不閑。實在沒活,他起身來,也圍著看老人打牌,跟著呵呵笑。
大娘說要不是瘸腿,真可惜了個好人兒。
要不是大娘說了,我沒看出他是個瘸腿,因為他總是坐著,我根本沒留意到墻角靠了支拐杖。小闕每天早上背了鞋箱,拄了拐支攤,到天黑了收攤,一來二去,和大爺一家相熟了。原先說給一百塊的租金,大爺不好意思收,說這地空著也是空著,小闕說不收他怎好意思擺,最后打了八折。大爺因為收了這八十元錢,心中過意不去,常讓大娘多做些飯,讓小闕一塊吃。
小闕話多,對了大娘的性情。他手里補鞋嘴不閑,還照樣不耽誤功夫。小闕的腿是挑灰漿時摔跛的。小闕十七八歲進城打工,當背簍、工地小工,干活不惜力,攢了些錢。父母給他在老家說了門親,兩家連日子都訂好了??赡苡辛顺捎H的壓力,他干活更賣力,只要有活多少他都去掙,再累他都撐著。
他說他年輕不懂,以為老輩子說的沒錯,力氣是個寶,用了不會少。
這樣一來,弄得其他人不高興,說他搶獨食,把行情弄亂了。他知道自己不占理,只是四萬塊的彩禮壓在心頭,他沒辦法。和工友們租住一屋,出來進去只低了頭。也許因為勞累,或者是別的原因,他挑灰漿從樓上摔下來,在醫(yī)院躺了兩個月,女方退了親,白花了兩萬八的彩禮。
他躺在醫(yī)院,顧不了彩禮錢,老板出了些錢不再管了,醫(yī)院他住不起,只好回鄉(xiāng)下家里養(yǎng)著,小半年功夫,錢項只出不進,欠了一屁股債。爹媽一臉愁相,哥嫂臉色不順,小闕拖著跛腿又進了城。城里活難找,精干人都難弄活,何況他瘸子。誰也不愿用他。
小闕心急,急了就跟一幫女人擺鞋攤。擦鞋是個流動活,城管的攆,他背起箱子,常常來不及收拐,跛了腿跑,常常被城管攆上,收了箱子,然后說了好話還給他。小闕別說跑,就是走也看著費勁,他左腿邁出去,跛的右腿使不上勁,須左腿使勁,順勢帶著右腿劃個弧線,才能跟上,看起來總是側著身子前行。另一個擦鞋一雙兩塊,養(yǎng)活自己可以,存不了錢。居委會好心,給他尋到了大爺?shù)奈蓍芟?,他干起了修鞋的行當,日子也穩(wěn)定下來。
小闕不光修鞋,后來擴展了業(yè)務,補鍋、配鑰匙、修皮帶,家當多了,慢慢地把屋檐那一米多的位置都占上了。小闕不好意思,把租金從八十慢慢漲到了兩百,紅著臉和大爺大娘推讓了半天。
這些我都聽大爺大娘擺談的,當時說了也忘記了。那時我小,父母忙,顧不上我,常送去大爺家混吃混喝。每到夏天,我就跟巷子里的孩子們玩得天混地暗,有時坐鞋攤上看來往的人流,有時躺樹蔭下聽知了疊聲地叫,聽著聽著倒地上睡著了。暑假我又到大爺家,不知那個編了順口溜,很快在孩子中流傳開來,至今我還記得開頭幾句:
瘸哥瘸哥腿腳多,叮叮當當補砂鍋,嚇憨聾子撞了窩……
都是雞嫌狗不理的年紀,除了唱,還一邊學瘸腿走,你走我也走,好玩。剛開始小闕聽了,抄起舊鞋朝我們丟過來,我們哈哈笑著躲開,而小闕則要自己一瘸一拐地撿拾,如此反復,一群孩子才嘻嘻哈哈鳥獸散開。日子一長,小闕嘻嘻笑笑,我們也覺得沒什么意思了。
所以要編排聾子,因為小闕老婆是個聾子。小闕靠修補鞋攤還了債,快四十了,說了個聾啞媳婦。媳婦給小闕養(yǎng)了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大兒叫小仔,小女叫小囡。大娘每次見到這兄妹倆,總要翻找些東西給他們吃,母親也找了我的舊衣送給小仔??匆娔赣H送我的東西,我就要拿一兩件出來,一邊說我還要穿。母親沒法,只得隨我,后來我就把穿不了的衣服塞到床底,讓耗子做了窩。
大娘說人家孩子咋養(yǎng)的,兩孩子長得漂亮還懂事。我很不高興,漂亮?兩個瘦不拉嘰的,跟豆芽菜似的,懂事,不就是給送飯菜嗎?要是我媽聾了,我還要牽著她走。大娘和大爺哈哈笑起來,還說給我母親聽。
小仔比我小,讀書比我晚一級。一次他給父親送飯,正撞見我們沖他爹嘻笑,他緊咬嘴唇,面色鐵青,我看見他眼里要噴出火來。我心里得意,扯開了嗓喊得更起勁了,還臨時有點創(chuàng)意,瘸子聾子,憨包兒,偷了東西,倒大霉……
小仔放下碗,沖了過來。
我不怕他,我比他高一個頭,打架我不吃虧。我早就不滿意大娘給他們東西了,還有我媽,什么看人家小仔小囡,聽話懂事,又幫家里做事,聽著煩,人家什么都好,不就是給瘸腿爹送飯,幫啞巴娘做點事情,什么了不得的事,弄得全世界都欠著他們的。有一回我放在大娘家的水槍竟找不到了,我纏扭著問大娘要,大媽想不起來,說弄丟了,后來居然在小仔手上發(fā)現(xiàn),說他偷他還不承認。
——現(xiàn)在想起來,當時我倆像急紅眼的馬駒扭打在一起,聽不見小闕在旁邊喊些什么,直到大爺趕出來,和小闕一起把我們分開?;丶?,自然少不了父親的一頓打,還有母親的嘮叨。
母親的嘮叨伴隨著我,而我的表現(xiàn)始終沒有讓她滿意。最后她說,算了,成龍上天,成蛇鉆草,各人有各人的命。到了初中,我也難得回到小巷去了。聽說小闕聾啞老婆死了,是早起時讓車撞死的,那時沒攝像頭,等人發(fā)現(xiàn),肇事車影都沒了。小闕老婆的死在小巷引得一陣短暫的嘆息,然后象無聲無息掉落的樹葉,很快隱于泥土之中。這一事故提高了大娘的警惕,再不準大爺一個人早起溜彎,她害怕耳朵不再靈敏行動不再靈便的大爺?shù)噶诵£I老婆的復轍。
小仔考取了南方的一所軍校,讀書不要錢,還給生活費。這樣的好事讓鄰里們羨慕不已,真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不知小闕哪輩子修來的福,這么一雙懂事有出息的兒女,小闕就等著享福了。小闕聽了嘿嘿直樂。臨走,居委會組織了一幫人敲鑼打鼓歡送第一個軍校生,而小闕成為軍屬,得到縣武裝部的慰問,大紅春聯(lián)貼在門上,讓小闕皺巴巴的臉上盛開了一朵花。
高考落榜后我無所事事,在母親的小廠打雜,混點生活費,和一幫哥們混著日子。那天我從巷口路過,正好肚子餓了,順道看看大爺大娘。吃過飯后,無聊的我從大爺屋里躺著昏然欲睡。父女倆的談話飄進窗里,有個清軟的聲音刺激著我的鼓膜,趕走了我的睡意。我抬身看去,小囡靜靜地坐在一旁,膝蓋上攤著書,飄飛的黃葉落在她烏黑的秀發(fā)上,她抬手拂去,自然而生動,舉手投足都有一種別樣的光采,就這樣撥動了我死寂的心弦。
小闕一邊吃飯,時不時和女兒小囡搭話。大娘走過來說,這丫頭肯定有出息。我沒吱聲。
陽光透過稀疏的枝條灑落在她身上,她回應小闕時側著頭安靜溫和地看著父親,額頭光潔,目光平和,流露出對鞋匠父親自然的依偎。我心里一動,不僅僅是發(fā)現(xiàn)原來的黃毛丫頭出落成面目清秀的美女了,而是她安祥的神態(tài)。當她低頭看書時,長長的睫毛低垂,宛如閑靜的仕女,陽光在她發(fā)際灑下一片金黃,而她注視父親時,抬起眼眸,仿佛是一眼漆黑的深井,眼里干凈,象一張白紙,不摻一點雜質。
這一發(fā)現(xiàn)讓我心頭亂了,躲閃地躺了下來。我生怕小囡轉頭看見我,曾經(jīng)野馬似的青春仿佛看見了青草地,我勒住瘋狂的腳步,開始考慮自己的未來。小囡就象天上的太陽,讓我看清我混亂的生活。這以后我找了各種借口往大爺家跑,只為能碰見她。每次我都屏住呼吸,企求她看到我,然而當她向我微笑時,慌亂的我手腳不聽使喚,總是紅著臉躲閃。這樣的煎熬讓我備受折磨,我知道我的卑微,如果我不改變,小囡對我來說就是水中花,我連碰一下的機會都不會有。我決定和我的過去說再見,回到學校復讀。讀了兩個高三之后,終于考取了本省的大學。
今天我說,我所有的改變,都是因為小囡。
小囡考上了北方的重點大學。大爺大娘為小闕高興,說他終于熬出頭了,再過幾年,女兒畢業(yè),就等著享福了。
寒假,小囡回來了,準備過年。我去找她聊天,小囡正準備做飯,我在小屋里坐著,第一次到小囡家里,和小囡說話功夫,我好奇地打量在巷子深處這間不起眼的小平房。屋里雖沒什么象樣家俱,但經(jīng)小囡收整看起來干凈規(guī)矩,雪白的墻上掛著一家人的合影,小闕和他老婆坐著,小闕黑黑的臉,咧開嘴露出幾粒白牙,他老婆表情呆滯、僵硬,小囡、小仔站在父母身后,小囡梳著兩只翹角辮子,小仔緊繃著臉,呆萌稚嫩透出可愛。小囡走進來說,那還是她讀小學的時候照的,她說的時候,神態(tài)平和,但眼里有一種奇怪的目光,鏡框后的那面墻壁裂開一條細細的縫,在雪白的墻上裂縫象彎曲的蛇跡醒目,小囡死死地盯著裂縫,若有所思。我問小仔什么時候回來,小囡說他們有任務,只能在過年那幾天回來。
我原本想過年去見見小仔的,也因為其他的事耽誤了。再去時,他已經(jīng)走了。
——小闕呀,再熬兩年,等兒子工作就好了。
——可不是,兩個娃都是好孩子,小仔來信說他每個月能領三十的津貼,還貼補給小囡二十。
——熬出頭了,好啊。大爺大娘總喜歡念叨。
六十多歲的小闕眉目舒展,我也熬不動了,算是爬到坡頂了,他算計著沒兩年該歇歇了。小仔下了連隊實習,很快就能領工資了,小闕心里藏不住,總是給人反復地講。大娘也反復的問。
小仔領工資了?
快了,快了,再得兩個月,就算是國家干部了,沒煩心事,這日子過得快,你看我差點忘了,得把小平房翻翻,要是小仔回來,人家看見,還不是笑話。
小闕說的小平房,是他原來租的房子,后來房東嫌收房租麻煩,小闕花了點錢買下來,總算是有了自己的家。小仔讀軍校這幾年,沒花錢,還給小闕郵錢回來,說給小囡的生活費。所以這幾年小闕攢了些錢。
——兒子說媳婦了?
沒得,沒得,說是這個假期有同學要來玩。咦,你不懂,不象老的那代要人介紹,年輕人都時興談戀愛,現(xiàn)在是同學,以后就是媳婦,知道不?大娘你別亂猜,娃的事說不清楚。小闕說的時候,從聲調里聽出喜悅來。
小闕說干就干,張羅著買了石灰、磚瓦,把陰暗的平房刷白了,又在平房外搭了間小廚房,看起來像模像樣的。
不知道他一雙瘸腿是怎么上墻的。有啥,小闕輕松地回道,早年的功夫,只是慢一點,別人瞧不上,自己家的怕啥。
小闕新房都建好了,是要娶媳婦了?人家娶媳婦也是該的。人家是給兒子準備的。小仔,他能看得上?我看啦,他就是給自己修的新房,再找老伴的。小闕隨鄰里開玩笑,只嘿嘿笑。
第二年的夏天,天熱得很,蟬也燥得一個勁地叫。那天,居委會王大媽頂著大太陽把小闕請了去,說部隊上來了人找小闕。當天,小闕收了攤,走了。
小闕不出攤,巷口冷清清,人來來往往都往小闕那攤瞅,總覺得有個人影子在那兒。
有人說是小仔出了事?大娘叨嘮。凈瞎念叨,部隊能出啥事,他們就喜歡瞎咋呼。大爺?shù)脑捓锿钢?。其實巷子里都傳開了,小仔在部隊訓練時突發(fā)急病,不是大事部隊能來人請家屬去?
十幾天后,小闕回來了,沒躺,跟著出攤,修鞋配鎖,悶著頭不說話,只是那條瘸腿瘸得更歷害了,幾乎是拖在地上。大爺不準大娘多嘴。倒是小闕自己聊開了,小仔立功了,擋住了滾下的石頭,部隊給他記了三等功。那石頭,那么大,小闕茫然地比劃著,把小仔壓趴下了,骨頭都看得到,他沒哭,自小就不哭,小子像我,倔,你說人家都沒看見,偏他眼力好,看見石頭滾下來,好孩子,凈做人家不敢做的事……
小闕顛三倒四地說著,不管大娘聽沒聽清。他絮絮叨叨念著,嘴往左咧,象是哭又象是笑,嘴角泛出白沫,口水亮晶晶地牽出長線,渾濁的眼屎模糊了他的視線,他看見大娘眼淚水抹開了。
大娘,哭啥呢,沒啥,把身子哭壞了,小仔也不知道,知道他也幫不上忙,好好活著。大娘長長地嘆氣,咋也得好好活著,有小囡呢。
后來大娘給我講的時候,我象是被剌了一刀,是為小囡。從小都是小仔護著她,原本指望著哥哥的,她得自個兒挑擔子,小仔沒了,她得多痛啊。小闕不讓告訴小囡,他怕她受不了,只在信里說小仔去國外執(zhí)行任務。小囡沒多問,只是讓小闕不要再給她寄生活費,她有錢,自己做一些勤工,能掙些錢。囑咐他不要太累,照顧好自己。他說他做慣了,出出攤,當做混時間。
暑假,小囡沒有回來,她說找了個假期工,也省下來回的路費。拿到小囡郵來的錢,小闕不敢用,他得給小囡留著,自爹媽過世,哥嫂就沒跟他多少往來,現(xiàn)在小囡就他一個親人,他不敢有閃失。他出攤晚,收得早,屋里屋外一個人。他十點來鐘吃過早飯出攤,下午四點來鐘收攤,回屋自己做飯。坐在鞋攤前,聽老人們聊天斗嘴,看他們打牌下棋,日子一天天地過去。
沒多久,聽我爸媽說小巷納入城市改建。在我爸媽聽到消息前,小巷就陷入火熱的種房中,原來的平房再加蓋一層板房,陽臺伸了出去,一家家比著賽著種房,誰都不愿意吃虧。寧靜的小巷就象是棚戶區(qū),密不透風。大家都傳言著改造而亢奮。區(qū)改建辦并不買種房的帳,貼了通告,凡是建章建筑一律拆除,否則不予認可。小闕沒有種房,但他的小廚房在拆除之列,他反復說小廚房早就建好了,不是這次新建的。
——不是小闕,你知道我們這工作也難,你那幾個平米的房子雖然不是種房之列,但也屬于違章建筑,要是平時,我們也就是睜一眼閉一眼算了,但這次牽涉到賠償,如果把你的算進去,那人家的也要扯皮。
小闕想不通,和拆遷辦的僵持著。僵持的不止小闕,小巷里大多數(shù)都沒有動手拆除,拖了一個多月,有的抗不住了,自愿拆了,因為自愿拆除的可以領到拆除費。再后來,賠付比例定下來,最后搬遷時間定在二月初六。
陸陸續(xù)續(xù),巷子里的人搬了出去,剩幾戶老人。大哥大嫂請父親做工作,因為大爺大娘死活不愿離開,再不搬,人家要強拆,大爺不管,說這是祖產(chǎn),守著小巷老屋。父親一次次往小巷跑,最后,大爺終于同意年后搬家。
小囡回來,做小闕的工作,大爺窗前的鞋攤是擺不成了,小闕也不得不讓步,同意了拆除。
這年冬天,雨一直下,悉悉索索地下個不停,小巷籠罩在綿綿陰雨中,老槐樹整天濕漉漉的,我陪著小囡找房、搬家,適合她家的房真不好找,房屋好壞大小先不管,關鍵是要便宜,她家沒什么家當,后來在老菜場找了間房,交了訂金。又和小囡回屋收拾,屋里的東西都收拾差不多,只剩下墻上的合影,小囡沒讓我拿,她取來凳子,站上去把鏡框取下,那道裂縫讓她刷了灰漿不很顯眼。
臨走,我瞥見墻上又有新的裂縫。看,真不能再住了。
也是,幸好找到了屋子,要不,真不知怎么辦好,小囡說,都是因為我們家,害你衣服都打濕了,真謝謝你。
這有什么,別跟我客氣,小囡,其實我跟你哥哥差不多,見外的話就不多說。我撐著傘,小囡站在門前,她臉頰瘦削,臉色灰黃,穿著厚重的棉衣,還是很冷的樣子,我多想伸出手把她攬在懷中。
回屋吧,你累了,好好休息,明天我來幫你搬家。
路上,看著滴落的雨水,我想好了要說的那句話,小囡,能不能讓我為你撐一輩子傘,陪你走過風風雨雨。
回到家,天已經(jīng)黑了,吃過飯,我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腦子里全是小囡的影子,天快亮了我才迷迷糊糊睡著。天漸漸亮了,我舉著傘,走到了小囡的家,聽了我的話,小囡羞赧地紅著臉,依偎在我身邊,我要給她我的一切,讓她不再寒冷,小囡一臉幸福地挽著我的手,我看到小闕他皺巴巴的臉上嘴角咧開,嘴角流出亮晶晶的口水順著滴到下巴,再滴落到前襟……
當我走進小巷,雨還在下,一輛救護車拉著凄歷的叫聲沖出巷口,幾個人舉著手,站在拆除的磚瓦堆旁議論著,“可惜”和嘖嘖嘆息飄進我的耳朵,我以為是那家老人又不行了。這段時間,經(jīng)常有人因為搬遷而激動,或者是和拆遷的弄出些事來。我沒加理會往里走,忽然一種不祥的感覺拽住了我,雙腿不由自主地跑起來,小闕的房子塌落一地。后來有人說,都是拆遷弄的,要是周圍不拆,小闕這房子不會垮。拆遷辦的人說,老房子年久失修,好在拆了,只遭到兩個,要是不拆,會遭更多。
小闕出院回來的時候,我沒有去,怕看見會想起小囡。過年的鞭炮聲噼噼啪啪,一地的紙屑夾著泥污,滿地血紅。
小闕搬家那天,聽大娘說,他執(zhí)意把修鞋的家什帶上。
大爺勸他,這都規(guī)劃了,哪兒有地方給你擺呀,
——慢慢找,肯定會找到我擺攤的地方。
唉,就算找到了,現(xiàn)在誰還補鞋呀?
——有就修一修,沒有就等等,反正是混日子。
你曉得是混日子,何必呢。
——習慣了,真是哪天提不動錘子,該走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