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屯堡
詹海燕
初冬,走进天龙屯堡,仿佛走进了“不知魏晋的桃花源”,又仿佛打开了一枚尘封许久的化石,五彩斑斓神奇如幻,一路充满了发掘的神秘。不是旅游旺季,游人很少,屯堡在冬日难得的暖阳中一如从前的闲适、从容,寂静的屯堡,无言地向游人们诉说着它谜一般的往事。
自此,异乡成为了故乡,而故乡却深深印在了屯堡人的心间,在长期的耕与战的生活中,他们从语言到服饰,从建筑到风俗,沿袭了明初江南的文化遗存,固守着数百年的思乡梦。
天龙屯堡位于贵州西南平坝县,地处西进云南的咽喉之地,在元代就是有名的顺元古驿道上的重要驿站,旧称饭笼驿,民国时当地儒士取“天台山、龙眼山”改名天龙。
也许你不一定知道天龙,但一定知道屯堡,也许你不一定知道屯堡,但一定知道朱元障调兵征南。
六百年前,朱元障调北征南,派颖川侯傅友德率三十万大军,从南京出发,平叛云南梁王。三十万江南子弟,走进了他们从未进入的世界。征南平息,为防止元朝残余势力和土司势力再次反叛,傅友德上奏朝廷屯田驻防,于是就有了明朝政府屯田西南的壮举,征南将士的家眷们自愿和被迫加入了屯田的行列。自此,异乡成为了故乡,而故乡却深深印在了屯堡人的心间,在长期的耕与战的生活中,他们从语言到服饰,从建筑到风俗,沿袭了明初江南的文化遗存,固守着数百年的思乡梦。
一路上看到身着宽衣大袖长袍的娘娘们,如果不了解屯堡的来历,一定会从穿着上以为她们是贵州的哪一支少数民族了,这种误会在很多不了解屯堡及屯堡历史的本地人也时常发生。多年前,我刚工作,第一次下野外到黔西南兴仁地区工作,那时没有高速路,公路都是沿村寨而行。我们一路行至安顺平坝一带,一个个平坝子上,耸立起“石头的瓦盖石头的房,石头的街面石头的墙”,远远望去,石片瓦盖映衬着鱼鳞般的光芒,随着汽车前行而不断闪耀。汽车从石头的山寨穿过,这还不怪,路边一群群或挑担或背货赶场的人,从穿着到独特的发型,真以为是少数民族赶场。有安顺本地的同行告诉我,人家是正宗的老汉人。汉人?我心说汉人哪会穿成这样,跟唱戏一样。
奇怪的人和事谜一样搁在心里。那时候,信息不畅,在一个初出校门的学生哪里会知道藏在贵州大山里的故事。直到后来,知道了明初朱元障调兵平定西南,也知道了屯军驻守的屯堡人。
“滇喉屯甲源出洪武十四年,黔中寓兵流长华夏千秋史”,古镇门前的对联道出了屯堡的前因后果。其他地方只能在戏台上看到的穿着打扮,在屯堡却是日常生活便装,难怪日本学者鸟居龙藏在贵州进行考察时,把屯堡人定为“凤头苗”。
曾有的繁华,让他们与当地土著人不屑往来;骨子里的高贵,就是对经济境况好于他们的商贾也不高看。他们谨承圣命,亦军亦农,就地屯田,自成一体。
踏着青石板铺就的古驿道,历经岁月打磨光滑如镜的石板泛着白光,穿过新建的牌楼,进入天龙镇,屯堡无声,一如六百年寂静的立于西南一隅。我仿佛穿越时空,打开了一束照亮历史深处的微光,而这束微光,需要碾碎多少风尘和沧桑。
你看,屯堡女子都着宝蓝色宽衣大袖开襟长袍,开襟绣杂色滚边,长袍外穿短裙,腰系丝绸腰带,腰带在身后结着坠子,随着女子们款款而行,坠子在腰间飘逸如飞,极有韵味,一条精心织就的丝绸腰带缠绕进生活在高原的江南女子多少秀雅和情思。而屯堡女人的发型也让人称奇,两鬓梳了两绺在耳边,成凤头状,头顶分两道发路,中间又再梳成独立的一绺,称其为“三把头”或“凤阳头”。女子的头上全都包着或白或青的帕子,帕子上再覆色彩迥然的头巾。滚边绣花,流苏腰带,尖头绣花鞋,透着屯堡妇女的才思,典雅而高贵。
远离了富庶江南,流落到蛮荒的黔山腹地,他们带来了先进的经济和文化,也执著地保留下先祖的文化个性。曾有的繁华,让他们与当地土著人不屑往来;骨子里的高贵,就是对经济境况好于他们的商贾也不高看。他们只有一个目的,谨承圣命,亦军亦农,就地屯田,自成一体。安顺是滇黔古驿道的必经之地,素有“滇之喉、黔之腹、粤蜀之唇齿”的称誉,屯堡人就在这平坦的坝子上扎下根来,至今保存着明初的人文风俗,成为悠悠六百年明代历史的“活化石”,也成为安顺一奇。
转过弯,一处明代茶坊引人注目,驿路上的茶坊简陋,老式的炉具,几条方凳,身穿凤阳汉装和蔼笑貌的老娘娘们招呼我们喝茶,颇有古道上挑旗茶坊的意境。我取了粗制的陶碗倒了半碗,坐了下来,茶是当地的粗茶,喝上一口,些许的苦涩。天不热,我并没有到喝茶解渴的程度,只是想体味当年行走驿路的感受。对于行旅之人来说,一碗粗茶一定如饮甘露,如啜清泉。喝一碗热茶,润浸了干渴,坐下来歇一歇脚,让人困马乏的行程得以休整,和家乡人聊上几句,旅途的孤单寂寞便化解了。
虽然深秋的小溪近于干枯,没有了灵动的溪水,但我可以想像,生活在西南大山之中的屯堡人,把浓浓的思乡之情都融入了一点一滴的生活中,哪怕是就步过溪的小小石桥。
走在石彻的街巷,无不透露出江南水乡的风韵。窄窄的小巷,仅容二人并排而行,沿街面修筑的民居,建筑成四合院全封闭的格局,正门雄伟,呈大“八”字形,两边巨石勾垒,支撑着精雕的门头。江南的情思,不仅在木制的窗棂、门簪上都看到许多象征吉祥如意的图案,即便是横卧于小溪之上的座座石桥,竟也做了精致的雕刻。虽然深秋的小溪近于干枯,没有了灵动的溪水,但我可以想像,生活在西南大山之中的屯堡人,把浓浓的思乡之情都融入了一点一滴的生活中,哪怕是就步过溪的小小石桥。
导游小娘娘(未结婚的女子)介绍说,石头建筑的屯堡民居,亦军亦民,古巷纵横交错,狭长幽深,各条巷子又直通寨中的街道,形成纵横联贯的防御体系??肯镒拥那教?,都留着较小的窗户,既可以采光,又可做战时的枪眼。透过遍布于小巷的深遂枪眼,依稀可见旧时留下的战乱痕迹。
绕过迷宫一般的小巷,导游催促我们快去看地戏。走进并不显眼的小门,眼前豁然,院子不大,小小的天井,十来条长凳排列,上首便是戏台了。锣鼓哗啦啦敲响,屯堡演武堂的地戏上演了。称为“活化石”的地戏,演员为当地村民,他们头戴夸张甚至可以说惊骇的面具,青纱覆面,唱着我们听不懂的戏词,把我们带进了另一个世界,思绪不由得穿过时空。他们祖上都是征南平定的将士,曾经为明王朝立下赫赫战功,岁月悠悠,如今只能用地戏表演的征战场面来缅怀祖先的战绩了。
走出演武堂,午后的天空蓝得透亮,空气纯净如滤过一般,一切都显得宁静悠然。坐在石巷口的老娘娘们低了头绣手里的花鞋,小凳前摆放着绣好的小花鞋。很便宜的价格,老娘娘们并不急于售货,轻声聊着,凝眼于手中的绣活。花线在虽然苍老但依然纤柔的指间飞扬,亮闪闪的针尖在花鞋上下游走,一圈花线化为可爱的虎头、凤冠,微弱纤细的纳鞋声音轻轻唤回往昔,把思乡的情绪都纳进了每一只匀称的针脚,一团麻绳便紧紧地缠绕那不曾割裂的血脉乡情。
闪烁着金色鳞片的光辉照着石墙,反射出一片片绢帛般的柔亮轻覆在老娘娘们身上,老娘娘们倚着石墙,兀自生活在她们的世界,神情专注忘我,大气而淡定。
站在沈万三的旧居前,倾朽的木门,幽暗的院落,沧桑斑驳。不由感慨,当年,富可敌国,有传说南京城墙三分之一是他捐资修建的,即使如些,却不意得罪于朱元障,“奉旨戍滇黔”,从江南到贵州,从周庄到天龙,数百年前因征战结了缘。青苔痕深,院墙上几根荒草风中簌簌抖动着,一只乌黑的雀扑恁恁飞过天际,在蓝如明镜的天际划出一道优美的弧。
屯堡,曾经马蹄哒哒踏过的滇黔古道,一座古驿站,一段驿路,映照着岁月深处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