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文/伊豆
山头的残雪尚未化净。瓦楞上,柴垛上,山道上那一小片一小片的积雪如同水墨画里的留白。风,贴着墙跟低吼,竹叶上的积雪扑簌簌抖落下来。炊烟怕冷似的裹进灰白低矮的云层里取暖。一个不再高大也不再挺拔的背影踽踽而行,雪花飘落在他深蓝的布衣上。肩上那略显沉重的物件,让他的身子稍稍前倾,脖子艰难地侧向一边……
“爹,您怎么来了?”
打开灯,爹正默默地坐在我家门前的台阶上抽烟。身后立着的那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比坐着的爹还高出半头。见到我,爹一手托住腰,一手捶着腿,缓缓地直起身来??吹降厣系难袒乙鸦艘恍《眩也胖赖丫任掖蟀胩炝?。
“ 爹,您为什么不打我们电话啊”?我一边将爹领进门,一边心疼地埋怨道。爹歉疚地笑笑,掸了掸身上的灰,脸上的皱纹像刚平整过的土地。爹倚着门框顺势提起左脚,右手拾起门边的抹布仔细地擦过脚底,换上了拖鞋,再抬起另一只脚来……做这些的时候,爹的身子微微踉跄了一下??赡苁蔷米耐冉乓皇被姑挥谢汗⒗窗?。我赶紧扶老爹坐到沙发上,这才注意到爹的脚。
这是一双耕过寒霜,犁过悲欢的脚吗?爹就是用他这双承载了七十多年风雨的脚板,丈量每一寸土地,每一片砂砾,每一粒虫鸣的吗?这是一双怎样的脚啊,皲裂的脚后跟上,一道道暗色的口子像是被岁月的利刃割得沟壑纵横,似乎只消轻轻一触就能流出血来。粗糙的脚背上盘根错节着一条条青筋,像爬满了扭动身子的蚯蚓,那十个发灰的脚趾并排站立着,站立着,如同矗立着十座荒凉的山丘。
打着赤脚的爹,走过多少坎坷多少艰辛,只有脚知道。爹像一头套上牛轭的老牛,犁着晨曦,耙着星光,一刻不停地围着土地转。一场清明雨过后,爹更是忙得兵慌马乱。渴了一冬的水田要灌水要平整,所有的田埂要查漏要补缺.春茶开采在即……农活一环套一环,刚出畈的秧苗,睁着细嫩的小眼睛,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婴儿,待移栽到水田后,喝过几场春水更是见风就长。我这个连空气都能拽出水来的江南,那些芨芨草、单温根、蒿草、莲子草……几乎所有的草们都来赶趟儿,爹抓过墙上的旧草帽,兜里装上娘刚蒸出的青团。爹站到田埂上,望着满眼涌动着排浪似的梯田,点上一支烟,爹心里美滋滋的,像一位世袭的君主,巡视他的万顷田畴。
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长。那一块块梯田,宛如美丽女子玲珑妩媚的曲线,在天光下闪动着一道道清丽的亮眸,连云朵都按捺不住似的从天青处侧过脸来,大概是将梯田当成了镜子了吧。这水田也肯定照过美丽的月姑娘的,虽然水田像老爹一样沉默寡言,可还是被多嘴的青蛙说漏了嘴。几行白鹭像一串串跳动的音符,在爹的脚边弹起又弹落。爹望一眼东首的照山坡,咱家那一坡绿油油的茶园,像一支支五线谱,一直铺到了天上去。今年雨水丰沛,这些高山云雾茶又可以卖个好价钱。西头的屋脊岗,那满坡的翠竹挑着洁白的云朵,一团一团,像大山的一呼一吸。
风过,禾苗们在爹的脚下齐刷刷地舞动纤细的绿腰,越发喜人。爹掐了烟蒂,捋了捋裤管,双膝跪地,身子匍匐在软泥与水光之间,双手在每一棵禾苗的株距间游走,爹要做的是将那些还站不稳的秧苗扶正,再顺手拔除杂草。沿着行距直直地缓慢地往后退,每一步,爹的动作是那样轻缓,一垄一垄地耘下来,将每一株稻子都轻轻细细抚摸了一遍。就这么跪着,爹像一位虔诚的佛教徒,完成了对土地的一次膜拜。或许,对于高贵的土地,爹只有谦卑地弯下腰,将腰弯下来的爹,也将自己种成一株沉甸甸的稻穗。从播种、插秧、灌浆、杨花、抽穗到成熟,爹弯着腰像侍弄婴儿那样侍弄着土地。虽然爹不懂诗,爹却在大地上书写着绿色的诗行。
爹不仅是种田的好把式,还是个古道热肠的人。村里那些挽媒作保的事都有爹的份。那回爹打着赤脚匆匆从山里赶来单位找我,他身后跟着位邻居。那邻居在城乡结合部买了套农房,他想找国土部门工作的我为他开个绿灯办个证。这可是违反土地管理法的事。农民集体的土地,属于本经济集体的农民所有,宅基地更不准买卖。听了我的解释,爹毫无半点怨言,便领着那位邻居走了。望着爹远去的背影,我心里有些内疚,也为自己有个深明大义的公爹而高兴。
爹总是牵挂着我们,有了鲜果菜蔬总不忘让人捎来给我们尝鲜。家里老母鸡下了蛋,自己和娘舍不得吃,都悉数匀给了我们,爹对我更是偏心。周末跟先生回老家,爹总能从兜里掏出一把野果来。有时候是一把黑珍珠般的乌米饭,有时是几枚黄灿灿的藤梨,有时是几粒鲜艳欲滴的格格红,这些好看好听又好吃的野果,走到城里就变成了蓝莓、猕猴桃和草莓??烧饽挠械由缴喜衫吹暮贸园?。遇到哪只老母鸡下了双黄蛋,爹就会特意留给我。临出门时,爹叫住我,又从鸡窝里变戏法地掏出两枚温热的鸡蛋让我带走。
老井里长了株水杉,豆一定会喜欢,让她来了好去照相;爹说:这只刚从山上抱来的小刺猬,别忘了让豆带走;爹还说……
娘将这些告诉我的时候,我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了。爹,硬是将我这个儿媳当成了他最宠爱的小女儿。
到了秋天,饮了阳光的谷子醉到了整个季节,也使得老屋顿时蓬荜生辉起来。而当这些金娃娃变成了银闪闪的珍珠时,爹唯恐我们没有时间回老家,就特地背了大米进城来。坐在爹对面,陪爹吃饭,我的心里却平静不下来。那可是一百零三级台阶啊,一百零三,这个不算巨大的数目,对于一幢未装电梯的公寓楼来说已高至极致,就连年轻的我们每天甩着手上下楼也会累得气喘吁吁,何况对于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一百零三级,住了多年,对于这个数字的正确性我从未考证过。而这个数字源自那位灌煤气的师傅。
那师傅大约四十多岁,短小精干,小眼睛,两条眉毛紧凑在一起,仿佛有诉不完的苦。每一次遇见他,每一次都让我莫名地产生负罪感。我们充煤气大都选择周末,上午取,下午送,先生帮他卸下肩上的煤气罐,他仍是一脸乌云,我们赶紧敬茶递烟,送上成倍的脚钱,再陪上两张笑脸。小个子师傅这才从浓雾弥漫的脸上挤出一丝难得的阳光?!澳忝欠抛殴艿烂浩挥谩话倭闳短ń装 !蔽艺獠呕腥淮笪?,原来是他嫌我们家住太高了。尽管,住得高望得远,这样一个高度的确有些令人生畏。
可是,爹扛来的这袋大米少说也有百多斤,从山上背下来,再从车站辗转到城里。进城后,爹肯定舍不得讨三轮或者打出租。想象着爹光着脚将沉重的大米从车上扛下来,驮上肩,出车站,穿马路,进小区,再弓着身低着头,一步一步攀上这一百零三级台阶。想着爹一路的艰辛,我心酸得直掉泪。这才想起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爹很少进城,城里的水泥丛林让爹接不上地气,离了泥土,爹的脚肿成馒头样,连鞋子都穿不了了,于是,爹干脆赤脚。田间地头,竹山茶园,大半辈子的摸爬滚打,也让爹练就了一双铁脚板。自从嫁给先生那天起,很少见过爹穿鞋的时候。这些年,我们没少给爹买鞋子,皮鞋,旅游鞋,解放鞋应有尽有,可都原封未动叠在盒子里。就连婆婆早些年做的那双发黄了的千层底,也依旧像一对委屈的小鸟儿,孵在那只老旧的藤篮里。只有到了腊月,在婆婆磨上一箩筐唠叨以后,爹才肯趿上一双鞋。
爹的脚板,被刺扎过,被瓦砾烙过,被岁月啃噬过,那一道道伤口,蜕化成一层层发黄的老茧,爹的脚底也像上一块生了锈的钢板。就这样,爹年复一年的耕耘,我们年复一年地收获。那些肩扛手提的爱,已经在我们的生命里堆积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