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村庄呆久了,就会感到时间从你身上慢了下来,而在其它事物身上飞快地流逝着。我希望在东姚村呆上很久的时间,还是时间把我留给远方,对于它只能是短暂的拜访。总想在村上找一块土地,盖起一个房子,舒心地住上一段时间,重新记住村上的每一件事物。就譬如东姚村水土、阳光、和空气,我小时再熟悉不过了,但在我离开她的三十年后,村庄的一切在我身上就飞快流逝了。即使我想留住她,也枉然。只有靠模糊的记忆让我回想起以前的岁月,当然有些是刻骨铭心的,存在我的脑海中了,有些是亲身体味过的,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对于出红薯与拾红薯的劳动场景就是后者。
出红薯的“出”是家乡的方言,提到书面上的意思就是“收获”,只是在家乡人之间说“收获红薯”,就显得拖泥带水了。“出”是全家人的出动,全家人齐心协力,无论男女老少,携筐挎篮,拉着平板车,向土地索要一年流出的汗水换来的收获。又仿佛是在过一个节日,大家聚集在自家的地里,来敬奉我们的土地公公。这是一个虔诚的仪式,无需号召,自然而然就聚集在一起。家人无论在镇上工作,还是在县上上学,此时都停下一切的活计来忙着出红薯。
其实,对于红薯,我记忆的片段不仅仅是出,还有它的栽种。谷雨前后,种瓜点豆,红薯也是在这个时候栽种到地里的。在谷雨前面半个月,开始准备红薯秧子,就如水稻的秧苗。找一块两三平方的平地,一般是在自家院子的一角,四周用土块垒三四十公分。里面地面用牲口粪厚厚铺上一层,然后把红薯一排排整齐摆起来。然后上面再铺上一层牲口粪,浇上水,最后用薄膜盖起来。并且每天也要洒水保持湿度,就耐心等待红薯秧子的长出。其实第三天就可以看到绿色的秧苗了,后面的时间就是它的长大,一般培育到二十公分长,就可以移栽到地里了,也就是谷雨悄悄来临的时候。当然一大部分的秧苗是拿到集上卖的或送给亲戚朋友以及街坊。栽红薯秧苗也是费体力的活,用镢刨出一个坑,然后浇上水,把秧苗插进去,压实它周围的土壤。一亩地下来,也是腰酸背痛的了,流得汗水自不必说。接下来就是等待土地和阳光的共同作用,时间酝酿红薯的甘甜了。
经过整个夏日,红薯蔓伸展着,红薯在地下也不安分了起来,似乎它也想看到眼光。于是挤裂了土地,慢慢接触空气。它们贪婪地吸收着养分,接受阳光雨露的滋润,在泥土中快乐地成长。在白露霜降过后,经过霜的作用,红薯叶子变成了黑紫色,也就是红薯养分积累充足的时候,村里人就开始出红薯。一个简单的“出”,却是人们付出繁重的体力劳动。
出红薯常用的农具是三齿、箩筐和平板车,三齿是把泥土中的红薯挖出来,箩筐是转运红薯之用,平板车是把地里的红薯运回家中。三齿顾名思义三个长齿,使用三齿要用很大的力,我们小孩子是拿不动的。现在想来,三齿在出红薯的时候,发挥了很大作用,它挖的深且不易伤到红薯,且三齿减少了金属的用量,使用起来也没有那样费力。它不同于镢,镢头沉重,挖的时候极易把红薯挖断。这是我们的老祖宗留给我们的财富,他们从生产生活中总结发明了这种适于挖红薯的工具。
父亲叔叔们用三齿把红薯从地理挖出来,红红的皮儿,滚满了一地,就像一个个新出生的婴儿睁眼看这个新鲜的世界。爷爷奶奶婶婶姑姑们把红薯处理出来,堆成一堆的。我们这些小孩子只能干些不费体力的活,如把红薯从藤蔓上摘下来,去掉红薯表面的泥土,摘去红薯下部的根须,抑或把处理好的红薯装进箩筐内。大人们把红薯装满一平板车就拉回去,堆放在院子的角落,就这样一趟趟地运。现在,平板车也退出了它的历史舞台,在村上几乎上看不到了,我家的平板车已经在墙角闲置了很久无法使用,轮胎也是干瘪的。电动三轮车已经普及到每一家,节省体力的农具代替了老一代的农具。出红薯要花费几天的时间,而且要耗尽全家人的体力。在筋疲力尽的时候,就意味着地里的红薯全部出了回来并收回了家。
红薯收回来还有事要做,把红薯变成红薯面。挑一部分长相好,个头均匀的留下,放在地窖中,留给我们冬天食用。大部分的红薯洗干净,拉倒生产队部里。用粉碎机把红薯变成红薯浆,又一桶一桶装回家。大人们真正的忙碌开始了,在红薯浆中加水,让淀粉更多地溶进水里,再用砂布过滤到大缸中。重复这样的动作,尽量把红薯渣与淀粉分离开来。淀粉液在缸内沉淀,红薯渣拿到院坝中晒。第二天,缸内的水与淀粉彻底分开了,缸中是很厚的一层淀粉,挖出来在用纱布掉起来,继续把水与淀粉分离。再隔一天,淀粉就可以拿到太阳下晒干。当然晒干的淀粉在冬季农闲的时候大人们要来做粉条,也可以拿到集市上卖掉。红薯渣也可继续使用,卖给做酱油的。那时,红薯还可以继续晒成红薯干,拿到集市上卖掉。红薯在我们小时候,不仅是维持我们整个冬天的口粮,也是家里经济的主要来源。记得农闲的时候,父亲经常和人出去帮别村漏粉条。那时家里的地窖内堆满了红薯,吃的时候取上来,虽然很甜,吃多了也感到腹胀难受。
我们记忆深刻的不仅是出红薯,更多的是拾红薯。当时因为家家种的多,收的时候大人们就没那么仔细。三齿间难免会有漏网之鱼,让他们继续在地下沉睡。于是我们在星期天就会到地里捡拾这种大地的精灵,在饿的时候还可以去皮生吃这些捡拾的红薯,拿丝丝的甜味直冲击我们的味蕾,感觉那是当时天下最美的味道??嫔弦桓雎峥鹂干弦话烟?,就向地里去了。
已经是初冬了,寒风吹着,让人瑟瑟发抖??裳艄獾髌さ赜攵湛购庾?,照射来夏日余留的热气。照在我们穿的黑布棉袄上,手摸上去还有些暖和呢。捡拾红薯叶不管自家的地还是别人家的地,反正家家都种了很多红薯是忙不过来的。我家的地里通常是很难捡拾到地里遗落的红薯的,因为父亲叔叔出的很仔细,所以我就在隔壁家的地里捡拾。捡拾红薯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捡重点地段的挖,一种在一片地里整整齐齐地挖。我主要采用第一种方法,因为它比较高效。第二种方法很费体力,我可承受不了,且还帮别人家平整了土地,在我认为得不偿失。我采用重点来挖,就是大人出红薯遗落的或根本不如大人法眼的一整窝红薯,不过这些红薯一般是长势不好的。也有的是大人用三齿挖了一窝红薯的半边,因为这半边不显山不露水,没有拱出土地的好长势,就成了我们的“战利品”。当然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看红薯发出的嫩芽,即使是冬天,也挡不住红薯对生活的渴望,他们依然发芽长苗,不过总使被寒冬抹杀了。嫩芽的土下,必有红薯,一铁锨下去,肯定有收获。
现在我再也看不到这样的生活场景了,家乡没有,我去过的很多地方也没有。故乡晋南已经很少看到大面积种植红薯了,出红薯的景象只能变成回忆,那种亲情融融的场景不复再现。做红薯粉面晒红薯干的景象也不用提了,捡拾红薯的场景只能成为记忆,但这种记忆犹新。一次出差在外,看到漏粉条的场景,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是想挖出我脑海中对红薯的所有记忆。
多么亲切而又陌生的画面!一直在我眼前出现,让我浮想联翩,梦回家乡。
2016年9月29日于成都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