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人》
郭绍雄
那年六月,在川西高原的深山峡谷,我们正不顾疲劳展开一比二十万区调路线穿越,近两个月来,勘查路线总长约一千公里,竟然没有发现一个村庄,更别说人。
在切割极深的川西高原,相对高差动辄两三千米,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夷平面,残雪尚在,需穿毛衣御寒,下到河谷,穿短袖都热。正午时分,闷热的感觉就像置身于干蒸的桑拿房,绵绵空谷让人孤寂焦躁而不安。烈日当头,大家都沉默着,只有马儿脖子上当当的铜铃,却叫得人空肠如鼓,嗓子生烟。马儿迈着散懒的脚步,时而抬起头看看前面,路还很长,它无可奈何地打了个响鼻?;疑纳治扑坎欢∧袼坪跻捕阍谑饕趵镂缧萑チ?,山野一片寂静。
突然,一幢藏族碉楼式建筑从核桃林里探出头来,就像濯拉牛场看稀奇的嘎子们几个小脑袋从牛棚子里刷的伸了出来一样。
这是一种石砌的塔式平顶房子,四面墙上各有两个对开门的窗户,窗楣是从墙里横伸出来的几排小圆木,就像深山古寺的圆形重檐一样。一楼是柴房,主人的生活起居都在二楼,房顶还可以晾晒庄稼。房子周围是木柴围着的坝子,小马悠闲的摇着尾巴。柴门边一只像牛犊般大小的藏獒,忠实地守护着主人的家,看到陌生人靠近,狂吠不已,几乎要挣脱那粗壮的铁链子,着实让人心惊肉跳。
不远处是一片青稞地,一位藏族老妈妈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小阿丫吃力地走了上来,已是午后时分,那裙子倔强的在赤脚上摆动,更显出主人辛勤劳作后的疲乏。
“老妈妈辛苦了---啾嘎提”
“嘛嘎提(不辛苦)…棚子喝茶了?!?/p>
“卡咄卡咄(谢谢)”饥饿已使我们忘记了客套。
“你们地质队多多辛苦了?!崩下杪枰槐呙ψ派?、打水、弄茶,一边用那有点生硬的汉语吃力地说。
是啊,在这地广人稀的川西高原,为完成一比二十万区调工作,我们长年奔波在人迹罕至的荒野,有时几乎半年都见不到一个人影,有的只是恶劣的天气和不期而遇的野兽,可我们一年中毕竟还有几个月要回到成都平原的,而眼前的老妈妈她们可是祖孙代代都生活在这里的哦。
嘎子们已经很饿了,斜靠着柱头站着,眼睛直盯着老妈妈转。阿丫不说话,嘴角微露出新奇的笑容,背上的小嘎子已经睡着了,只见她不经意的去打开了一扇朝南的窗户。
“酸奶子,你们吃?”老妈妈微笑着问。我是第一次上高原,所以有点迟疑。同伴们已有多年的高原经历,他们说酸奶子不但好吃,而且营养丰富。老妈妈小心翼翼地把一盆酸奶子放到我们面前,又拿来了烤好的玉米面粑,然后又转身亲自制作臧家特有的酥油茶。
“玉米粑真好吃!”我们笑了。老妈妈也满意的笑了。
我们喝着香喷喷的酥油茶,阿嘎们一直很腼腆、胆怯的站在一边。我这才想起,川西高原的初夏季节,正是草原刚醒,牛奶紧缺的时候啊。
我们道了谢走了,门外像狮子一样雄壮的藏獒带着善意的眼光看着我们,还不时的摇摇尾巴,再不像来时那样凶猛。阿嘎们还沉浸在看到汉人的新奇中。阿丫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站到房顶上去了,她依依不舍的看着远去的马队,在我们即将爬上第一道山梁的时候,还仍然站在房顶上向这边眺望……
我们这些爬山匠,不管好赖,只要填饱肚子,便立刻添了许多精神。翻过山岗,一眼望去便是绿色的大森林,那翡翠色的绿呀,装点着线条明晰的山峦,简直是绿色的过饱和溶液了。在天地之间以一条灰绿而柔滑的线隔开着,森林好似绿色的晶体,天空便是蓝色的乳液。
风儿轻轻吹来,嘴里满是酥油茶的浓香,便禁不住再次向那石砌的藏族碉楼式建筑回望,房顶上阿丫的头巾在微风中飘动,阿嘎们还在朝这边望着。一缕炊烟从房顶冉冉升起,好似在向我们招手致意。
那位藏族老妈妈该是在忙着做午饭了。她中等个子,手粗脚大,背有点微驼,脸色灰中透黑,一只昏昏的眼睛好像已经失明了。石砌的火塘里,松光燃烧的火苗照着她忙绿的身影和慈祥的面庞,让人不禁想起我那远在千里之外的老母亲,心中一热,眼眶不觉湿润了……
不知爬上了多少道山岗,但觉海拔已经上升了不少。当我们来到一片松间草地,山顶溶化的雪水汇成小溪,在一处断崖上骤然化作豪情奔放的飞瀑,溅落深潭,腾起漫卷的水雾。
在山崖不远处,一束如火的杜鹃花婀娜的摇曳,她是那样娇美,那样坚毅,那样内敛而不张扬。她热爱这方熟悉的乡土,她属于这片不舍的故园。在南天白云之下,在江川森林之中,她已找到独特的方式诠释生命的真谛。我看着她充满自信的娇姿,眼前好像不见了森林,破天而起的是一望无际的杜鹃花,似乎梦幻般的要把天空映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