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寂的宅院
來源:作者:劉省平時間:2012-09-25熱度:0次
走到劉家村東邊的十字口,一眼就能看見那座荒寂的宅院。
因為沒有大門和院墻,這座宅院里的情形就被一覽無余了。宅院坐南朝北,占了兩個莊基地,東邊那座是平房,西邊那座是二層樓。房子的門窗關(guān)閉著,門框兩邊的墻上殘留著被風(fēng)雨剝蝕的白紙喪聯(lián),屋檐下胡亂堆放著一些玉米稈和劈柴。院子顯得很大,西半邊院子長了很多野草,東半邊院子長著十幾棵碗口粗的白楊樹,樹下的甬道常年無人行走,生了一層厚厚的墨綠的苔蘚。整個院落顯得荒敗、清寂,了無生趣,似乎好多年都沒有人住了。
這座宅院與我家并列在一排街巷上,中間只有一戶人家和一條大路的間隔。對于這座宅院,我一直是不愿多看一眼,更不想多說什么,可是每次回到劉家村,走到村口的時候,我的眼睛都無法避開它,于是便會有一種觸目驚心的感覺。多年來,這種感覺像夢魘一樣糾纏著我,讓我一點也不得輕松。
這應(yīng)該是劉家村自80年代實行莊基規(guī)劃之后最早修建的宅院中的一座,迄今大概至少有二十五六年的歷史了。記得我上小學(xué)三四年級那一年,劉家村開始進行新莊基規(guī)劃,新的莊基地在老莊子的南邊,這里以前是一片平整的莊稼地。記得在這片莊稼地的東南角曾有幾座老墳,村里好多人對此心有忌諱,都不希望自家的新莊基地分在這里。村上的一戶信奉天主教的人家卻把那幾座老墳平掉,在那里蓋上了新房子,后來,村民才陸陸續(xù)續(xù)往新規(guī)劃的這片莊基地上搬遷了過來,大概十年之后,劉家村才形成了如今的格局。
這座宅院的男主人名叫劉都,曾經(jīng)有一個綽號,可惜我想不起來了。他年輕時候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只是聽說他在農(nóng)業(yè)社的時候不好好參加勞動,老躲在家里裝病,因此村里好多人瞧他不起。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就是一個干瘦低矮的老頭兒,臉上沒有胡須,腰彎得一只大馬蝦,老拄著一根細(xì)木棍,走起路來顫顫巍巍的,似乎一股風(fēng)過來就能把他刮走。那時候,他年紀(jì)似乎并不很大,但因為身體不好,在家里基本上是啥活都不干的,因此經(jīng)常遭到婆娘的辱罵甚至毆打。據(jù)說,他后來是被自己的婆娘活活餓死在炕上的,入殮的時候有人看見老漢的身體瘦得只剩下了一副皮包骨頭。劉都的老婆我見得次數(shù)多一些,那是一個白白胖胖,滿頭銀發(fā),看起來面貌慈祥和的老婆子。聽說這個女人年輕的時候長得很漂亮,一直瞧不起自己的男人,就背地里和村里別的男人相好。
劉都和他的婆娘育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大兒子是個啞巴,村上人都叫他“呱子”(在我們西府,這是啞巴的別稱)。呱子應(yīng)該也有過一個官名的,但從來沒聽人叫過。呱子和我的父親大概是同一年出生的。據(jù)說呱子以前并不是呱子,因為小時候發(fā)過一次高燒,由于醫(yī)療條件太差,沒有及時治療,腦子被燒壞了,后來就變成了啞巴。
我對呱子的印象極壞。記得我上小學(xué)六年級之前,我家還沒有搬到他們家附近。那時候,村里的孩子上學(xué)是必須從他們家旁邊的那條路上經(jīng)過的,呱子經(jīng)常站在他家平房上嗚里哇啦大喊大叫一陣,用兩只干瘦得如同鷹爪一般的手在半空里胡亂比劃著,意思不讓我們從他家旁邊的路上經(jīng)過。只要呱子在他家平房上或大路上一站,我們這些小孩子就有些害怕,不敢直接從他家旁邊的路上經(jīng)過,而是走到接近他家平房的時候,就走進路邊莊稼地里,直到過了呱子家的房子以后才敢從莊稼地里走到大路上來。時間一長,村上的孩子都恨死了這個呱子。有幾次,我和幾個同學(xué)從呱子家旁邊的路上經(jīng)過時,呱子正好站在平房上大喊大叫,我們就從路上撿起土坷垃向他扔過去,趁他躲閃的時候我們就撒腿跑了過去。呱子站在平房上兇巴巴瞪著我們,嘴里仍然在胡亂喊罵著。我們就給瓜子做一個鬼臉,然后齊聲罵道:“呱子呱子,吃饃蘸辣子。”別看呱子不會說話,但耳朵尖得很,他聽懂了我們是在罵他,氣得吱哇亂叫著從平房上飛快地沖下來攆我們。我們一看陣勢不對,就撒腿就跑遠(yuǎn)了,跑了一截路之后,回頭一看呱子被我們甩遠(yuǎn)了,就一滿站在路上哈哈大笑起來。
呱子長得五大三粗,從來沒聽人說他害病吃藥。他一生沒娶過老婆,一直跟著父母過活。他很能吃苦耐勞,干活麻利,家里和地里的活兒基本上都是一個人包攬。他看起來有些癡傻,但有時候卻很顯得十分“精明”,從來不愿在任何事情上吃虧。他和村里很多人發(fā)生過沖突,也沒少挨過村里人的白眼和打罵。有一年,他自家地里種的楊樹苗木被人晚上用鐮刀全割了,把這個一輩子很要強的人可氣得不輕。但村里沒有人同情他,都說呱子是活該倒霉!我上高中的一年暑假,呱子突然死掉了。聽說是那天他從辣椒地打完農(nóng)藥回來,大概是肚子太餓了,忘了洗手,端直去廚房拿饅頭吃,結(jié)果中了毒,等拉到醫(yī)院之后已經(jīng)斷了氣,沒搶救下來。他這一死,村里人都很高興,說是呱子死了也好,這樣的人活在世上也沒啥意思,早點死了也好,村子里能清靜一些。
呱子的弟弟叫劉玉善,在我們劉家村算是個人物。他一直在外面工作,平時很少回家,我就見過一兩次,人長得白白凈凈,儀表堂堂,用關(guān)中西府人的話說,“長得像一面官”。但是他并沒有當(dāng)什么官,聽說是在寶雞的建筑工地包工,還娶了一個城里女人做了老婆。他和這個城里女人生了兩個女兒,大女兒叫小珍,二女兒叫小寧。小珍一直和他的父母住在寶雞城里,平時很少回村里來。我小時候見過小珍,長得挺漂亮的,說著一口普通話,儼然是一個城里娃。小寧長得也很白凈漂亮,比我小一兩歲,據(jù)說小時候因為患了小兒麻痹,一條腿有問題,走起路來一顛一簸,所以一直跟著爺爺奶奶在鄉(xiāng)下生活,直到她的爺爺、啞巴伯父及奶奶相繼下世以后,才被父親接到了寶雞城去了。前幾年,聽人說小寧在寶雞一家私人醫(yī)院做了護士,但因為腿有毛病,老找不到合適的對象。后來又聽說,劉玉善在寶雞城包工程賺了很多錢,看不上原配的妻子,又在外面找了一個老婆……關(guān)于他的情況,我都是聽村上人說的,零零星星、模模糊糊。自從他的母親去世之后,他回過一次老家,這十多年來村里很少有人再見過他回村里來。
劉都還有個女兒,應(yīng)該是老二吧,村里人都叫她“秋秋”,這是我近兩年年才知道的。聽說秋秋嫁給了絳帳街道一戶人家,經(jīng)常和自己的老漢、兒子及兒媳經(jīng)常鬧矛盾,在家里不受待見,就一個人跑回娘家住了。她住在娘家已經(jīng)有好幾個年頭了,但平時好像很少出門,也不大和村上的人來往。她雖然住在劉家村,但對于村里人而言她好像一個可有可無的人,沒有人去關(guān)注她、議論她。對于這個女人,我并不了解,見面的次數(shù)也不多。有幾次,我在村口聽到這個女人站在她娘家那個院子里罵人,誰也聽不懂她在罵誰,也聽不來她因什么而罵人。好多人都說她腦子有問題,不愿理睬他。起初,我對她是有些同情的,但是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讓我對她是有些討厭了。幾年前的一個秋天,秋秋給我們家端了一碗柿子,當(dāng)時母親還挺感動的,結(jié)果把柿子全倒出來一看,全是帶了傷疤的壞柿子,根本就吃不成。母親告訴我這件事以后,我十分氣憤,就給母親說,你要她的壞柿子干什么,為啥不把那碗柿子給她退回去呢?母親卻說,那樣做就顯得不近人情了,吃不成咱倒了不就對了嘛。這個女人不為家人所容,一個人住在娘家業(yè)已荒寂的宅院打發(fā)晚年的時光,日子過得怪惜惶的。想到這個,我也就不再計較什么。我告訴母親:既然她是這樣的一個女人,以后咱就少和她打交道。
不知怎的,我每次走到村口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這座荒寂得沒有人氣的宅院的時候,心里總是有一種陰森恐怖的感覺。記得在鄉(xiāng)下生活的那二十年時間里,我就到這座宅院里去過一次。那一年我上初三,因為小寧借了我的幾本書,好長時間沒有還回來,我就跑到她家去要。我走進那座那間平房里,看見屋子里面非常簡陋、寒磣,我喊了半天也沒人答應(yīng),走進一間房子,只見小寧的奶奶穿著一件白色的褂子,敞開著白花花的胸脯坐在腳地上,手里拿著一把蒲扇在輕輕地閃動著,張著沒牙的嘴巴望著我笑。老人倒是顯得挺和藹慈祥的,但我一想到這間房子里曾經(jīng)住過那個被餓死的老頭子和因農(nóng)藥中毒而死的呱子的時候,忽然感覺頭頂好像冒著一股陰森的涼氣,沒說上幾句話就匆匆告辭了……
這座宅院如今已是荒寂不堪了,雖然現(xiàn)在還住著一個年暮的女人,但它并沒有因為這個女人的存在而不再荒寂,它似乎成了一個虛無的存在。多年之后,不知道這座宅院是否還會存在,是否還有人記得在這里曾經(jīng)住過的人和發(fā)生的那些事情呢?
(編輯: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