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塬上的古民居絕唱
來源:作者:宋宏建時間:2012-12-04熱度:0次
黃土塬上的古民居絕唱
若與那些婀娜多姿的江南水鄉(xiāng)相比,它充其量是一地嗷嗷待哺的乞丐,土頭灰臉地仰望天空,每時每刻都期待著,期待著上天甘霖的賜予??蛇@個比喻好像沒有力度,準(zhǔn)確地說,它就是一群從原始部落里流浪到此的莽漢,站在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原之上,聳起碩大的頭顱,張開一片干癟的四方大嘴,對著蒼穹嗚嗚大哭。但那沉默千載、萬代搖撼不動的黃土,卻把它們的眼淚和嚎聲,海綿吸水般吞沒在荒涼與層疊之間,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然而,此處無聲勝有聲,一曲黃土塬上恍若隔世的古民居絕唱,在我心靈的窯洞深處,很清晰地感覺到了!
塬,本指我國黃土高原地區(qū)因流水沖刷而形成的一種地貌,形若祭祀的供桌,四周陡峭,中間平坦。塬在中原一帶屬于稀客,但在晉南、渭北、隴東等地,卻似手蒸饅頭一樣家常便飯。50到150米厚的黃土,經(jīng)過千百萬年的堆積,慢慢就發(fā)酵成為具有抗壓、抗震作用的天然土臺。塬上十年九旱,即使偶遇暴雨,也會被橫七豎八的溝壑迅速排走。干燥堅固的土壤,為挖掘地坑窯洞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勺屛乙矎堥_大嘴,驚訝如古民居絕唱的建筑物,卻是位于豫西三門峽境內(nèi)塬上的一片地下村落——陜縣地坑院。
地下挖坑,四壁鑿洞。富裕的人家,坑院與地面的四周,砌上青磚瓦檐,用于排雨。房檐上方,以及下到坑底的通道四周,砌有約兩尺高的攔馬墻。沒錢的農(nóng)戶,干脆就用麥秸稈和泥垛一圈矮墻。這些青磚、泥巴矮墻,就是坑院的衛(wèi)士,一年四季站立在天地之間,守護著天降的雨水不準(zhǔn)灌入院內(nèi),保障著地面的勞作和娃兒們玩耍的安全。凝視這一處處穴居的坑窯,很容易聯(lián)想到勤奮挖洞的土撥鼠,但它卻下接地氣,上承陽光,遮風(fēng)隔音,冬暖夏涼,為人的生存提供了舒適的條件。想想貧困的先民,不就是因為它不費錢財,只需力氣和汗珠,才在農(nóng)閑之際,愚公移山般率子孫揮鎬舉鍬,刨挖它一年半載,就奠定了安居樂業(yè)的基石嗎?
順著貓尾巴樣的拐坡,沿階梯一步步走下神秘的穴居。在路和院的交接處,有家人使用的水井。殘破的轆轆,頹廢的井繩,似乎還搖滾著古老的節(jié)拍,纏繞著蒼涼的樂符。六七米深的天井院落,八至十二個窯洞四面對峙。長輩住的主窯高九尺五寸,寬九尺,稱“九五窯”,裝一門三窗。其他窯洞高八尺五寸,寬八尺,稱“八五窯”,安一門兩窗。主窯所在的崖面朝陽,要比其他窯高,以顯示尊卑和家長的威嚴(yán)。三面的角窯,或做廚房或喂牲畜,或做儲物間、衛(wèi)生間以及放置石器的碾磨房。院落偏角,有五六米深的旱井,上蓋石板,下鋪爐渣,專門用來積雨和處理污水。蹲下身子,盯著那幽深的滲水洞口,想起沿弧形甬道通往地面的坡頂,都隆起一圈“水來土掩”的魚脊,才明白先民的智慧,真是簡潔明快,經(jīng)濟而又實惠。
地坑院的營造技藝,遵循“廟正院不正”原則。也就是說,坑院方位要稍偏,為體現(xiàn)尊卑秩序,主位要高大,口訣是“地勢上高下低,天井上寬下窄;窯洞前高后低,前寬后窄;安裝要撲門仰窗”。這些理念,多于現(xiàn)代建筑精神吻合。20世紀(jì)前期,德國人魯?shù)婪蛩够凇稕]有建筑師的建筑》一書中,最早把中國的窯洞推向世界,稱此為“大膽的創(chuàng)作、洗練的手法、抽象的語言、嚴(yán)密的造型”,地坑院才由此聞名中外。
揀一個最好的院落下去,坐上土坯壘就的火炕,親親牡丹花開得姹紫嫣紅的被褥,摸摸炕壁上福娃騎魚的陳年舊畫,瞄瞄炕頭處喜鵲報春的木刻屏風(fēng),還有窯后一溜排列的米面瓦罐,恍惚間,一縷世俗的、溫馨的、家的煙火味,便隱隱約約從眼前里升起,漸漸彌漫了整個時空。于是我想起貼了大紅“囍”字的花轎,想起嗩吶笙歌與和出水芙蓉,想起交頸而臥的戲水鴛鴦,想起陜北高原的別致風(fēng)情,想起肉眼凡胎里的一切美好……
陜縣地處崤山山嶺環(huán)抱,自古就有“據(jù)關(guān)河之肘腋,扼四方之襟要”的記載,是豫西和渭河平原間的咽喉。打開地圖,發(fā)現(xiàn)這里一個塬可以覆蓋好幾個鄉(xiāng)鎮(zhèn),一片地坑可以覆蓋一個村莊。全縣有近百個村落,有近萬座天井窯院,都集中分布在東凡塬、張村塬和張汴塬。而這三大塬區(qū),正是仰韶文化遺址的沃壤,正是人類穴居文化的成熟階段。遺憾的是,這些人類穴居文明時代延續(xù)的遺存,隨著時代的變遷,因長期無人居住,除少數(shù)為了觀賞而修繕之外,其余都荊棘叢生,破爛不堪。而比在風(fēng)雨侵蝕中坍塌廢棄更為痛心的是,每年都有幾十或上百座地坑院,在機器的轟鳴中被填埋而泣不成聲。 是啊,同為中華民族經(jīng)典的民居建筑,數(shù)萬座福建土樓已閃亮登場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正在得以整體性保護,而位于豫西陜縣的地坑院——作為黃土塬上的古民居絕唱,作為華夏民族殘留記憶中無法割舍的戀舊情結(jié)之一,卻正悄無聲息地離我們漸行漸遠。
一蓬蓬蔥蘢的樹冠,蒙古包狀從地下冒出個頭兒。樹下隱隱有歡歌笑語,和著雞鳴犬吠朗朗入耳。目光飄灑過去,不見村舍,不見房屋,更不見人影。噢,那些千百年來、乃至幾十年前“見樹不見林,見村不見房,聞聲不見人”的世俗煙火,如今恐怕只有到夢鄉(xiāng)里尋覓了。此刻憂心忡忡的我,還是趕緊拍下這具有“地下的北京四合院”之稱的絕版吧!
(編輯: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