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杂感 四则
老德的家伙这么好用,怎么一到家就变成这样?放在院门后,弄得灰头土脸的!那是我花了3800元买的,能改善生活质量呢。十年前的3800元呢!我用了十年了,也没坏过一次,怎么到了家里就坏掉了!
我几乎喊出来,喉头艰涩,随即被卡住。
我说的是那台德国造的全自动洗衣机。我把它运回家乡,本为让母亲洗衣省事,谁知母亲从不使用过这台老德的机器,一直放在门后面,没去管过它,你说我能不生气吗?母亲也许根本不习惯,或者根本就没打算习惯。我的心情谁能理解呢?那台二十年前的洗衣机,坏了又修,修好又用。难道真是敝帚自珍、勤俭节约吗?
这就是我的家乡!此刻我眼里不可理喻的家乡!我近乎不可理喻的年老的母亲!我的不愿意接受新事物,也不想去学习新事物、而年轻时生活上曾经很讲究、受过高等教育的母亲。
序: 四十年前的一个早晨
小街犹如一个大s,和古镇(那个曾经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号称“小天津”的古镇)只隔一条河,这条河是大运河永济渠段。很久很久以前,人都叫它卫河。
大运河永济渠现在名列世界文化遗产了,但我还是愿意叫它卫河。
它给田亩、沟渠、船舶、牲畜、花草;给一切卑微的与不卑微的,给一切愿意活着或者愿意死去亦无遗憾的生命以灌溉,它是古镇的母亲河。此刻,它用乡音篡改着我,剥夺我,矫正着我,理很直,气很壮。因为我是离乡很久的孩子。
杨狗(杨树春天发的芽)在春天怀孕了,躺在土地里休眠,它在给土地制造酸水,它不适应季节交配带来的生理反应。
小兰花每年春天都呆呆地站在河沟旁,站在堤岸上;从远古就这样了,落落寡合着,自开自落着,没人叫出它的名字。但是,它自有千秋,自有丘壑,似乎在天地间得了大自在。
狗尾巴草成群结队地长到深秋,和夕阳一起老了。它一直守侯着祖先的墓碑,就象堂姐守候着土地。堂姐和姐夫在秋天里耕种,青嵫嵫的绿叶,覆盖着地下蓬勃的蔓菁。另一块土地是难解的方块字,自仓颉的字典掉落,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就躺在卫河边,已经躺了多少日子了呢?几百年或许是两千年?
对岸只能瞭望,麻杲鸟不知从何处飞来,总是出人意料地以凌厉的姿势,“嗖”地掠过白杨,掠过柳树,掠过电线杆和桃林。
四十年前的一个早晨,堂姐坐着大马车,涉水而过。那一天,她是最美的新娘。
堂姐夫身材短粗,是一株截断的椿树。
俩人并排站在众人面前,站在暧昧的春光里,接受来自人们的祝福和看不见的神灵庇佑。先拜天后拜地,最后还要拜双亲。
堂姐夫现在是个大秃顶,他那隆起的后背是插在田野的一根弦。妈说,他可是个实诚人,经常给家里送来亲手种的菜,还送玉米和小麦。那可比大街上卖的好吃多了,我曾经在小时候吃过他们种的菜,却暗暗鄙视那一口黄板牙。
慢板:老阿妗
84岁的老阿妗,站在街头和我倒苦水。她的头脑异常清晰,语言还是那样犀利,她在数落小儿子的不是。我发现她称得上是天生的杂文家,却不认识几个字。
小儿子刚出满月,老阿妗年轻帅气的丈夫就死了。小儿子都7岁了,还在吃他妈的奶。
地球引力不会因为母爱的强大而偏向谁。老阿妗的乳房缩成一层皮了,小儿子还是贪婪地吸吮。
“他现在都三十多岁了,那时我还都是没出嫁的大闺女嘞,(指长相还很年轻漂亮)都是为了他,谁想到现在成这样了”
老阿妗笑得有点苦,眼里涌了点泪光,小到看不见,缩到岁月深处。我站在老阿妗身边宽慰她。她小儿子得的是抑郁症,我听说《实话实说》的主持人崔永元在北京回龙观医院治好了病,就好意推荐她那小儿子去那里看病,我和老阿妗就站在街头聊起来。
那个小儿子只比我大俩月,成年后,大姐就把他带到南方的大城市了。娶妻生子找工作,日子过得也不错。城市的推土机找到家乡来闹事了,小儿子肚明心亮眼很尖,听到家里的土地升值了,想和哥哥分一杯羹,说是得了抑郁症,待在家里不出门。目的在母亲那里昭然----想和赡养老娘的哥哥分一间屋嘞。这是老阿妗的猜想,知子莫若母,大概老阿妗的猜测是对的。小儿子那大美妞媳妇还在电话那头煽动着气氛,这边头脑清楚的老阿妗义正词严,声言一定要揪出那个后台。后台躲在后面不说话,可一句顶一万句。
老阿妗很主持正义:你小子凭啥来要房?你对老娘付出了多少?老娘对你又付出了多少?你也不想想。哼!那是我的财产,我想给谁就给谁。老阿妗斩钉截铁,让我想起《杜鹃山》里那个党代表。
《阿根廷别为我哭泣》,谁家收音机发出如此动听的音乐?
不远处,斧头和铁锨叮叮咣咣,人声嘈杂,一个男人光着头,坐在房顶上吆喝着指挥着。又一座房子即将长大,又一块土地即将升值。这是2014年的中国某个县城的近郊。
盖房子的地方,丢放着几块皱缩的棺材板,潦里潦草地。血肉、木头和土地都成为棺木的一部分。你来自土地必归于土地。土地里有钾钠钙镁磷铜铁锡,和人类的骨成分相似,证明了人类只是自然的一部分。而这具棺材板,因为有人建房占了它的位置,又因为年久的缘故,已无家属认领,便无端地被剖开,散落在砖块旁。阳光照耀下,它无辜地瞪视着四周,人们盲目地说笑着,过路人急匆匆穿过它,一脸地嫌恶状,但是棺木的主人没法开口说话了,所有的愤怒和不满都只有忍受,假如他有灵魂的话。
没人认为他是个吉祥物。
棺木主人是谁?是男的还是女的?是少年还是老年?带纱帽翅穿厚靴子的?还是一介草民?都无人知晓了,他可能也没有直系亲人在世上了。
大概。
也许。
而老阿妗的小儿子此次来故乡就是为了争一间房子。
我仿佛看到佛陀流了一滴泪。
二黄: 头父和老堂舅
切切嚓嚓,窸窸窣窣。
头父(牲口)的吃草声早已消失了,各家都停着漂亮的小轿车,喂头父的槽枥被生意人在夜间搬走,搬到风景区卖钱去了,槽枥也体体面面地住进了新居-----住进了茶社或是风景点,用以养鱼,用以摆放荷花或者扭捏作态找感觉,成为人造自然景观,供人寻根拍照片。
堂舅是个老车夫,坐在脱了漆的、三十年前的板凳上。堂舅和自己八十岁的老姐姐诉说自己生病的经过,边说还边喘着气。他刚刚动完大手术,开大卡的儿不知什么原因不拿钱相助,父子俩人闹矛盾,疙瘩一直没解开。室外很冷,屋子也很冷,刚刚升起火,也才十来度。
我小时候坐过他的大马车。那时他是骄傲的国王,玉米青菜萝卜们就是他的皇后和皇子,他扬起响鞭,马蹄嘚儿嘚儿地响在秋天的空气里,一鞭子抽下去,炸得空气都发抖,伴着老堂舅说不完的巧话儿。我最早的风趣幽默就受一点他的影响。
如今的老堂舅脸色很黑,和窗户外面的黑夜一样黑;他的眼神很暗,和他在乡下贴的煤饼一样暗。
老堂妗显然失去了主张,生活波浪打得她只好随波逐流。她坐在凳子上叹着气,她是个没有受洗的基督徒,见到人就会去布道,却还没学会为自己祈福和祷告。
他们曾合伙暴打长子,把小军关进偏房里,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小军太爱看书,思想和别人不一样,不想结婚,也不恋爱,还老想着往外跑。
“小军很孝顺但还得工作”老表舅如今感叹着, 他的泪水流下来。
“那时我们就不该打他”。
老堂妗也后悔了,默默地不做声。
小军从深圳来,只能请十天假,十天里天天陪着老父亲。深圳是个包容的城市,林子大,适合各种鸟。小军跑到那里就留下打工了,自己挣钱自己花,还能孝敬父母俩钱,想去旅游就旅游,还怪得(豫北话)了。老堂妗那次见着我,高兴地笑出声了,直夸奖她的长子,满是羡慕嘞。
我是小军尊敬的表姐姐。
就爱和俺姐说话儿,他说。十五年前,他坐在我对面的石凳上。想和我探讨人生和哲学,因为我也爱看书,我也很孤独。都秋天了,他还一直想离家,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去哪儿。
小军又走了,这次离家走得很伤心。床上的老父让他牵挂,小军已经四十岁了,还是不想娶媳妇。
大堂舅回来看弟弟,堂舅是他的小弟弟,小弟弟看到哥哥就像回到童年时代,但是哥哥也衰老得自顾不暇了。
我和母亲去看我的老堂舅,老堂舅的小屋重新弥漫起亲情,就像老堂妗蒸馒头时大锅上面涌起来的热气,我也回到了时光的隧道中。
西皮 :回到乡音
乡音是一架马车,把我带回过去。过去是一部黑白电影,胶片已发黄,部分地方已曝光,模糊地分辨,依然值得回味。
乡音是外婆的纺车。油灯如豆,外婆坐在小木凳上,织密密绵绵的线,声声低缓悠长。纺车是二胡演奏家,织暗了黄昏,织岁月的棉线布衣。
乡音迫你用卸妆液卸去油彩的假面。
乡音是一种内伤。只有离家的人才能体会到。
人与故乡,故乡和人,是长在一起的伤口。
乡音是留固镇对外出口的玉米面,土的掉渣,涩口,硬中带软,苦中带香;像日子,像宗教,是故乡的老表哥,坐在树荫下和老友对弈。
老表哥都快七十岁了。
他三岁从郑州回到爷爷身边来,一来就是六七十年。
年轻时的表哥是引领时尚的人,他经常把省会的消息带过来,招惹可多年轻人巴结奉承他。他的身体好得像小牛。夏天到了,天气炎热,表哥就把刚挑过来的甜丝丝的井水兜头浇下来,面不改色心不跳。老表哥是爷爷奶奶的心肝宝贝,家里好吃的都紧着他吃,原因是表哥的父母不在身边。
老表哥送走了亲爱的爷爷奶奶,又无怨无悔地把病危的九十岁老母,从郑州家里接过来。安葬了母亲的老表哥,从坟地回来那天,眼泪再也无法控制。无人理解为什么表哥要哭?我和表哥相差将近二十岁,我们把表哥当成自己的亲哥哥,亲哥哥哭了,我也想哭,我们都心疼他,但他为什么哭,这似乎是个沉重的话题。我知道一定是有感而哭。可悲的是,其他的人看见表哥哭,竟无动于衷(也许)。
乡音是一种符咒,只有游子才能意会,嘴角常?;岬雌鹆颁?。乡音很坐实,每当你坐进返乡的车里,屁股刚一坐实,乡音就一股脑砸进来,不由分说,不容质疑,不管三七二十一,当胸给你一棒。让你一下子回到祖宗八辈儿那儿。让你记住自己的根系,记住自己的脉络。乡音骨堆在那,旱烟袋丢弃在地上,但烟味十足,在神经与骨缝间游走。
找回乡音才能找回自己,找到灵魂。但家也日渐陌生,除了父母和长堤,除了核桃树和枣树。兄弟和侄子新鲜得像春天犁铧掀起的泥土,活泛的蚯蚓。陌生是一朵新开的杏花,在枝桠上滋润新春的快乐。
营养丰富的乡音是活化石,大运河是滋养它的老祖母。九十岁的老外祖母,面对一具河流上游漂浮过来、停在家门前一直打转的佛像,开始拜佛吃斋行善并终日打坐。听说,老外祖母走的时候,胃里吐了个干净利落,她是给自己做最后的清理。临走前三天,她滴水未进,她在睡梦中走远了。
她一定是见到了观世音,因为她没有惊扰任何人,面上带着笑。
刘家的这个老祖宗大概已经变成了一支睡莲。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