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谈不上繁华,与离它十里的德州市来说只能算是一片净土。但小镇绝不甘于寂寞,热闹也是少不了的。特别是每天夕阳西下的时候,平静了一天的小镇就开始了自己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路两旁叫卖的声音不绝于耳,各种时鲜的蔬菜水果从周围涌了过来,躲避了一天烈日的小镇居民也开始走出家门,与憨厚朴实的乡间卖者讨价还价地买一些自己需要的物品。在夕阳完全消失在天边的时候,这种古朴交易的画面就达到了高潮。
就在这略显嘈杂的小镇上,我发现了那位卜者。
卜者是一位六旬以上的老人,光光的脑门,一身酱紫色的皮肤,光着上身,佝偻着背,安静而淡然地坐在小镇的一角。第一次见到他,他正与人下象棋,然而却总是输,不大一会的工夫就连输了两三盘。他有些无奈地笑一笑,放下棋子,又安静地坐在了角落里。等到我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我依旧没有注意到他是一位卜者,但我走向前去跟他打招呼,笑着问他为什么没有下棋,他说今天没有人来找他下了。我这时候才注意到他身边有辆破自行车,上面挂着一块画着八卦图案的白布,八卦四周写着“心诚则灵”之类的话;在他面前还又一个小摊,摆着几本破破烂烂的书。其时他正在看一本书,我凑上前去,问他看的什么书,他合过来让我看,却是一本《史记》,不过并不是原版《史记》,而是一本已经翻译成现代文的学生版的《史记》,于是我们就以《史记》为话题谈了开来。
闲谈中我知道,老人自称擅长看阴阳宅,也兼会相面,不过并不很擅长。老人说话时嘴已经不是很利索了,牙也没剩了几颗。他告诉我,他自己因为会这些术数,今年虽63岁了,却耳不聋眼不花,思维也很清晰。他跟我说起历史上那些擅长术数的人物,无非就是姜子牙、袁天罡、刘伯温之流。他说他最崇拜姜子牙和刘伯温,并且他说姜子牙“真神人也”,绝对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我安静地听着老人给我讲解这些我也略微了解的东西,不时点头报之以称许。其实老人并不是太了解这些历史人物的年代、故事,因为他讲到姜子牙和鬼谷子是同时代人,鬼谷子没有姜子牙厉害。我没有给他纠正,只是静静地听着老人的讲述。在这个偏僻的小乡镇,能在忙碌的人流中发现这样一位也算知识“渊博”的老人,也很难得。
老人讲起自己的现状,却并不好,他说他现在就是一个人过,没有妻子儿女,连房子都是租的别人的。这时候老人很严肃认真地跟我说,他这几年一直犯邪,很不走运,连周围的人都对他很不好,村委会甚至都把他的户口给销掉了。末了,老人还补充说,按照他自己的寿限,早该死了,只不过现在因为他懂得这些江湖术数,鬼神或者作恶的活人也奈何不了他。说这些时,老人虽严肃认真,却没有流露出凄凉或者是愤慨的语气来,依旧是很平淡,很和缓,仿佛在讲述自己听来的、自己抱着同情的别人的故事,夕阳映照着老人的脸,依旧是淡然的保持着平静,看不出他喜怒哀乐的变化,甚至连我这个旁观者的同情也没有收进眼里。
有几次我在老人的摊子上发现了一些首饰,甚至还有一个罗盘。大概现在信鬼神命运的人不多了,老人赖以糊口的营生并不稳定,于是便兼卖一些首饰来赚点。首饰无非就是几个镯子,几块脖坠,老人称之为玉器。有一天老人很高兴地跟我说他今天卖出去好几块,赚了一百多,言语间充满了高兴和满足。他依旧不停地给我讲他知道的有关江湖术数的一些人物事情,给我讲东方朔,讲姜子牙,讲他知道的崇拜的历史人物。在这个偏僻的城市的偏僻的小角落里,能与这样一位老人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交谈一下,几乎就是我在德州唯一的乐趣了。
不久,我离开了德州,走之前我曾特意去与他道别,然而在那个傍晚我并没有看到他。一个人走在忙乱的大街上,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流,我在想也许老人坐的那个角落就是一方净土,或者是老人心里的一方净土。想起老人问我,济南那位搞《四库全书》很又名的山大学者,是哪一位啊,我告诉他便是山大的杜泽逊老师,很年轻。想起老人说东方朔就葬在离此七八十里的地方,该去看看,我却最终没能去看一看。想起老人在闲谈间给我相面,给我算我家里祖坟的好坏,我一笑置之。这些都让我感到我能融进德州这座城市中去了。那个夕阳很好的傍晚,我离开了,不知道老人还有多少他知道的没跟我说,也不知道我下一次去的时候,他是否还安静地坐在小镇的角落里,静静地等着心诚的人去找他看阴阳宅或者相面。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