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赵书记的儿媳妇
赵书记的儿媳妇是隔壁月亮湾村的,月亮湾村有个大水塘,形状似月亮,所以村名就依水塘名字而来,一到夏天,满塘绿叶随风摆,半水荷花荡露圆。月亮湾村的风景美,月亮湾的姑娘更是水灵。赵书记的儿媳妇夏荷是村里百里挑一的姑娘,把方圆十里八弯的小伙子的心吊得上下晃悠,只要一见到她,两眼都是直的,连梦里都是夏荷姑娘的笑容。
赵书记的思想不开化,看到村里哪个姑娘烫个发,哪个小媳妇穿个裙子,都被暗地里骂成妖精,见到她们总没有好脸色,并且说,要是我的女儿,我非打死不可。可自己的儿媳妇成天打扮得像蝴蝶一样,飘来飘去,骂又不能骂,打又不能打,心里实在是窝火,乡邻们更是打趣,赵书记啊,你现在不用教育别人了,你可要把你儿媳妇管好哟,只怕你儿子不愿意啊,说得赵书记老脸一红,扭头走开了。
一天全家人吃过早饭,赵书记说,现在包产到户了,正值春耕,赵亮和夏荷你两个把河梗下面的旱地种点西瓜怎么样,到时候也卖点零花钱,夏荷二话不说,直接答道,你们和赵亮种去,我准备到镇上开个服装店。赵书记心里一咯噔,紧接着说,开服装店你会吗?资金呢?夏荷头也不回的走出门,说道,这个不要你们操心。气得赵书记只骂赵亮管不好老婆,以后会闹笑话的。
夏荷娘家有一个弟弟正在读高中,两个姐姐也出嫁了,她读完高中就歇学了,在农村女孩子能读到高中算是有学问的了,尽管心有不甘,但是比两个姐姐一天书没有读要幸运多了,她找到两个姐姐凑了点钱,和小时候的闺蜜李小红嘀嘀咕咕了半上午,两人连饭也没有吃,就到镇上去了,通过镇上一个同学的介绍,租了一个门面,第二天,两人就坐车赶到了浙江的一处集镇,两人转悠了一整天,把各中服装的价格都问个遍,款式看了个够,才回到小旅馆住下了,两人简单的吃了点晚饭,也无心欣赏异地风景,就合计着要进什么货,什么颜色什么样式的服装,才能好卖,才能赚到钱。两人都说,村里镇里的那些老古董,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肯定赚不到他们的钱,还是进一些年轻姑娘和小伙子的服装,年轻人个个都想美,肯定好卖。于是第二天两人买好了服装搭车回家了。
到了店里,经过一番打理,一个小服装店算是正式诞生了。小店开张,还真吸引了不少人,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新潮服装,把那些年轻人的心都撩动了,这个说,这衣服那些百货公司根本就没有,百货公司都是些土掉渣的衣服,灰的黄的黑的,红的绿的,还没有式样;那个说,这个价格也不贵,也有人说衣服是好,就是贵了,那一起来小姐妹妹马上就说,你嫌贵?那衣服你要穿上,凭你那俏模样肯定会嫁个城里人,说得另一人红着脸推打着伙伴。
小店安置好,夏荷楸个空挡回了躺家,赵亮一见老婆又黑有瘦,心疼的问道,生意怎么样啊,看把你累的。你也不告诉我一声,我也好去帮忙。夏荷说,我一个开店,爸爸脸都黑破了,再把你拉去,还不把我杀了啊,你种你的西瓜去,我有两个人够了。赵书记回家看到夏荷也不多话也不问,仿佛没有这事一样,闷头吃饭。
到了初夏,小店的生意出奇的好,村里今天三五个姑娘,明天五六个小媳妇都到她店里去瞧新鲜,回来都换了新衣服,有的是长裙,有的是套裙,头上还戴了个遮阳帽子,脚上穿着塑料凉鞋,花花绿绿的,婷婷袅袅的走在阡陌小路上,仿佛一群蝴蝶飞过,看得田间干活的那些人有羡慕又嫉妒,也有说三道四的,说农村人就要像农村的样子,打扮得妖里妖气的,不知道勾引哪个。那些小伙子则看得眼睛直直地转不过弯。
没有想到的是夏荷在村里也招来了不少非议,好几位老人都说他们家的孩子都被夏荷带坏了,赵书记这下发火了,你开店我不管,但是你那些衣服不准卖给村里的人,你就卖给镇里的那些吃商品粮的,否则我不客气,夏荷说,我又没有强迫她们买,都是她们自愿的,他们自己管不住关我什么事情,我又不偷不抢,都是些老封建老顽固。
更有些不怀好意的人说,一个结过婚的媳妇,不在家孝敬公婆伺候丈夫,成天在镇上野,我看迟早要出问题,那赵亮也孬,不知道管管,早晚要后悔,听到这些流言蜚语,看着丈夫异样的目光,夏荷委屈的趴在床上哭起来,心想做点事情怎么这样难啊,别人说也罢,连家里人都不理解??纯纯挪虐肽甓啵屠钚『烀咳司鸵丫宋辶Я?,这在农村真的是天文数字了,她连赵亮也没告诉,只想到时候给家人一个惊喜。想起这些真的是舍不得关门,自己起早贪黑,外出爬车进货,辛苦点没有什么,怎么就招惹了这些不相干的人呢?
赵书记对儿子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这样没有出息,把你媳妇叫回来,早生个孩子,女人有了孩子心就栓住了。当初我就不赞成开店,都是你暗地里支持,现在闹得满城风雨,还不快收???难道真的要等到出事,你才甘心?听了这话,赵亮也感觉有理,天天见不到媳妇心里也不乐意,于是带着异样的目光,口口声声的对她说,你那么辛苦干什么啊,现在包产到户,粮食也够吃了,日子也好过了,你就省点心,回家过日子吧,早点养个儿子??醋耪煞蚰茄男⌒难郏淮蛞蝗ダ?,有本事你自己养儿子去,说着就出了门,看着满天的星星,迎着夜风,漫无目的的走着。夏荷心想,连丈夫都不支持,难道就真的把这服装店关了?她坐在河边的桥头,看着水里的月亮在晃悠,心事飞得很远很远,等到天快亮了,她才站起身,揉了发酸的双腿,咬了咬牙,心里说,不管怎么样,店就是要继续开下去。
六.钱玉的外婆
钱玉叫什么名字当时我也不知道,他的外婆家就在我的隔壁,钱玉的外婆是个善良的老人,自己节衣缩食,把稍微值钱的好吃的东西都留下来,以备来客之用,邻居家有个月子的小媳妇,或者哪家孩子头疼脑热,都要用手帕包三五个鸡蛋送去。钱玉到外婆家玩的时候,他外婆和大家都叫他钱玉,我才知道了他的名字,他才十五、六岁吧,看他的名字人们以为是女孩子,其实按年龄就是个半大男人了。但是大家都把他当小孩子看,因为他个子实在是太矮小,像个十来岁孩子,这也成了他外婆的一快心病。
钱玉的父母早亡,家里还有个奶奶和叔叔,所以三天两头到外婆家来,我们和他算不上熟悉,偶尔的在一起玩,我们依旧在笋子长高了的时候,在竹园里摘笋壳,在菜园子的篱笆边摘刺苔,在路边挖野菜,夏天中午大人休息的时候,我们感觉不到阳光炙热,在竹园斑斑点点的阳光里,在竹叶偶尔掉下的虫子中,在蛛蛛网的盘丝缠绕中,开心的找我们认识的野果子,如覆盆子等,这些都是我们的美味,疯起来的时候跳到河里洗澡,夏秋季节爬到那高高的树梢摘那红红白白毛桃。
乡村农家的房子都是土墙壁,被那些野蜂子,钻成了很多洞,整个向阳的墙壁,都布满了小小的洞眼,野蜂一般都是头黑尾黄的,肥胖而灵活,但不蜇人,它整天乱轰轰的叫,到处飞舞,在篱笆边的花朵上,在野草的嫩蕊中,在蔬菜的花骨里,来回的穿梭,然后就飞回土墙壁的洞中。我们和钱玉看到它们飞进洞子里,马上拿个竹子或木头的小棍子,堵住洞口,用劲向里捣,然后把他们掏出来,那些可怜的蜂子,自然都是头身尾分开了。
这是四月亦或是五月,我们很久没有听到钱玉来外婆家了,听说他得了肺结核,这在1970年的乡村可是绝症,很难治好,乡下人也叫富贵病,乡下的医院也看了,偏方也找来了,就不见好,钱玉的外婆举着拐棍,一双小脚摇摇晃晃荡的走在河埂上,我们就知道她是去看钱玉了,每次遇到熟人搭讪,都唉声叹气,说这孩子命苦,从小没有爹妈,现在又生病了,老天也不睁开眼睛看看。有时候钱玉的外婆把他带到家中,杀个鸡给钱玉补身子,她先拿来一个碗,里面放半碗水和少量食盐,把鸡脖子上的毛拔掉,然后很虔诚的在地上划一个圈,再打上一个叉,口中念念有词的说道,小鸡小鸡你莫怪,你是阳间一碗菜,接着一刀向鸡脖抹去,鸡血就像箭一样射到碗中,再把鸡脖子向后一扭,拗在鸡翅膀上之后放在地上,那鸡两只足颤抖了一会,便到阎王那里超度去了。
农村那家媳妇生了小孩子,钱玉的外婆听到后,马上跑到那人家,要那胞衣,拿回家炖给钱玉吃,农村人的思想还是保守的,都习惯把胞衣放在瓦罐里埋在地下,说这样小孩子就会平安无灾,所以很多人家都是不给的,我的母亲见到年迈的钱玉的外婆焦急的心,和那可怜的孩子,毫不犹豫的把胞衣给了他们,希望真的能挽回钱玉那年轻的生命。钱玉的外婆就这样不停的忙碌,多方为钱玉想方法,但在那缺医少药的年代,终究没有能挽回钱玉的生命,这年的夏天,钱玉还是抗不过命,就这样去世了。
钱玉的外婆,每但看到我们这群孩子在外面疯玩,都出神的望向我们,双眼空洞无物,一把破芭蕉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
七. 换亲换来的媳妇
丁全友男兄弟三个他排行老三,除了他都结婚成家了,他现在已经三十二岁了,还没有找到老婆,父母都急白了头发,不知道托了多少媒人,就是不管用。丁全友不孬不傻,在生产队干活也有一把蛮劲,只是说话满嘴唾沫星飞舞,喝酒非要死缠烂斗,不醉不休,为了一点小事常和人抬杠子,也就是嚼字眼,认个死理,穿戴得也邋遢,小胡子像刺猬,有点人见人嫌的味道,加上家境困难,又是富农成分,找不到老婆也在情理之中了。
丁全友有个妹妹,因为家庭成分高,高不成低不就的,把年龄拖大了,二十七八岁在乡村是个老姑娘了,再不嫁出去还真的麻烦了。一天一个媒婆来到丁全友家,对他的父母说,邻村有个王小强的今年三十二,他父母因早年多病,家徒四壁,下面有六个儿女,所以娶不起媳妇,人很实在,只是出不起彩礼。他父母说,只要你家姑娘肯嫁过去,就把他们的四闺女王小花嫁给你们家全友。丁全友的父母一听,心事活了,只是怕委屈了自家的闺女,也不好开这个口。最后还是媒婆说动了丁全友妹妹,说对方人很好,只是经济条件差点,你们好手好脚的,难道还会饿死?
就这样双方说妥当了,怕一方反悔,两家同时迎娶,日子定在腊月二十,双方的家庭也都只是在窗户上,大门上贴象征喜庆的红对联和窗花,做了两床新被子,就这样,两个新的家庭算是诞生了。丁全友婚后不久,父母双双病逝,兄弟三个各过各的小日子,全友一家住在父母留下来的三间破草房中。
丁全友的老婆长得不少鼻子不少眼睛,眼睛是凹的,嘴巴是瘪的,皮肤是粗糙的,相貌尽管不怎么样,但是勤劳肯干能吃苦,和邻居也不多事,一看就是个本分的人,因此也博得了乡邻的同情理解。但是小两口经常吵架,原因有两个,只要王小花的哥嫂一有风吹草动,她这边马上起连锁反应,非吵三天两夜不可,还有是邻居那家有什么红白喜事,就是人家请了,也不准王小花去,叫她老实的呆在家中,自己一人大摇大摆的去喝酒,这个习惯也遭到村里人的不理解,毕竟是他们的家务事,邻里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样吵吵闹闹的过了几年,他们逐渐有了两个儿子,艰难的日子就这样慢慢的过着,在两个儿子五六岁的时候,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王小花就更勤奋了,屋后的竹园里有成群的鸡鸭,还养了几头猪,承包的十多亩旱地,根据季节都种上了油菜小麦,玉米棉花,初夏的稻床了堆满了油菜籽,和小麦,夏秋交接的时候,收获的是水稻,深秋的时候,只见她家的屋檐下,窗户上都挂满了玉米,门前屋后堆着的都是摘过的棉花桔梗,可以做柴火。她的勤劳是永无止境的,人们看到的她都是一身汗,一身泥。她也很节俭,死了的鸡鸭和猪,都剥洗干净,用盐腌制后,再用火熏烤,挂在墙壁上,来了客人都是一道美味的菜肴。
王小花能忍,能吃苦,一心只盼望着把两个儿子养大,只要儿子能吃好喝好,她做什么都愿意。一转眼王小花的头发也白了,嘴巴更瘪了,眼睛也浑浊了,背也微驼了,儿子也仿佛在一瞬间长大了,两个儿子高中毕业后,都分别在外地打工,一个在建筑公司做项目经理,一个在房地产公司做策划,逢年过节他们回来的时候,王小花就站在竹园边,远远的迎接,她这辈子好象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都是为了孩子,为了别人。而丁全友依旧是老样子,胡子拉渣,和人顶牛嚼字眼,对家里的事情干得少指挥得多,看到王小花闲一下就发火。
他家隔壁有个快七十岁的老头,一次丁全友不在家,向王小花借了一件农具,刚被他回家看到了,他就怀疑王小花和人家有不正当的关系,晚上关起门来打,王小花实在是想不开,越想越感觉伤心。第二天乘家里没有人偷偷的喝了一瓶农药,喝下之后可能是后悔了,马上大喊起来,我喝了农药了,被邻家的大婶发现时只说了一句话,我这辈子活得冤啊,就不省人事了,怎么抢救也没有活过来。等两个儿子赶回家的时候,她已经直挺挺的躺在那里了,王小花的娘家因为是换亲的关系,都是亲上加亲,来了之后,也只是大哭一场了事,并没有对丁全友怎么样。
村里人背后都骂丁全友,说有好日子不知道过,你老婆都快七十岁的人了,年轻的时候不偷人,老了难道还作怪?现在的丁全友一个人在家,冷冷清清,饥一餐,饱一顿,两个儿子都不太问他,大家都说,活该遭报应。
八.六月开镰稻米香
农历六月初,早稻黄灿灿地垂下沉甸甸的稻穗,农人舒展开满面的皱纹。六月六晒破了鸡蛋壳,说的是天气到了最炎热的季节,一般到六月初二三就开镰割稻子,这是收获的季节,人人都兴奋雀跃,到了那一天,人们都在四点多起床,天还没有完全亮堂,早上微风还有点凉意,刚下田的时候,稻子上还有湿湿的露珠,第一刀当然由队长或者德高望重的人开始,宣示着对谷神的虔诚和敬意,紧接着男人女人连成一片,次第排开,弯腰像扑到稻田里一样,一会儿工夫,成片的稻子依次躺倒在田间,只听到“嚓啦”声响成一片,刀子舞成优美的弧线,稻铺整齐的倒在田里,一行行的,到八九点钟人们才回家吃早饭,早饭每家都煮了很多的稀饭,除了早饭吃的,剩余的都放在锅里,到中午回家的时候,一人一碗凉稀饭喝下去,也不要菜,算是先垫垫肚子。
接连几天的收割,大家失去了新鲜劲,一个个累得弯腰弓背,脸也晒黑了,手也磨破了,还有把手指头割破的,拿点布条包裹一下,继续干活,汗水顺着脸向下流,辣着了眼睛就用毛巾擦一下,衣服都湿透了,也顾不了天上毒辣的太阳,大家都知道农时不等人,收割的稻铺子要等晒干,挑到稻床上脱粒,一边抢割,一边抢收,要是不及时把晒干的稻铺收回脱粒,遇到连阴雨,那稻子就发芽,烂掉了,到手的收获就泡了汤,还要赶在立秋前后把晚稻栽上,所以总是从早忙到天黑,到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才收工,很多人走到稻床上累得躺在稻垛子上,汗湿的衣服被风吹着凉飕飕的,眼睛看着天天上的星星,闻着稻草发出的清香,舒服得简直想睡下去。
这样连续奋战二十多天,秧子也栽下去了,总算松了口气。劳作是为了享受,几乎每户人家都铰了新米,煮出来的稀饭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味,就是不要菜,也能喝下三大碗。也有很多人家把新米磨成粉,做成小米粑,一般只有小孩子手掌那么大,邻里相互赠给,相互品尝,道出谁家做得好做得巧。更多的是把米粑下南瓜,先把南瓜放水一起煮开,再放进小米粑,加点盐煮熟,就是一餐美味了。大人小孩子都端着满碗南瓜米粑,吃的香甜极了,也有端着碗的大人到处转悠,东家答一句,西家问一声,遇到狗叫踢一脚,看到鸡飞呼一声,在晨光里,在夕阳下,惬意的享受着农家劳碌而甜静的生活。
多少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吃过那南瓜小米粑,但是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烦恼,我的心田永远有家乡那宁静的一隅,伴随着我走向新的世界。
九 .剃头匠陈队长
剃头匠老陈当过小队队长,所以大家都尊称他为陈队长,也有老一辈平辈的都叫他大(DAI平声)匠。我们家乡大匠就是剃头匠,也许是盘弄人头的,表示对头的敬意所以大家把剃头匠叫大匠。出门三五里,各处一乡风,除了我们那方圆十几里的地方,叫大匠就没有人懂是什么意思了。
陈队长走到哪里都带着一个小箱子,那箱子的大小和形状与乡下赤脚医生背的箱子几乎一摸一样,只是少了个红十字,打开箱子,里面的东西真的不少呢,一件大褂子围巾,一把推子,一把剪子,还有刮胡刀及磨刀子用的长长的厚厚的布带,有挖耳耙和耳刷子。剃头时那热水脸盆肥皂都是各家自行准备好的。每到新年的正月,陈队长就要背着箱子挨家挨户象征性走一趟,到了那家,说明这一年的这户人家的头都归他剃,如果你不去,表示对这户人家不重视,那这户人家可能就跑到别的剃头匠那里去了,还要说你的风凉话。村庄里剃头很方便,几乎每一两个小队就有一个剃头匠,理发也就依照村和小队的划分和就近的原则,除非和对方有矛盾,这个规矩大家都知道,一般不会被打破。
正常情况下,陈队长的客户在九十到一百户之间,每户按照一个大人算,也就是九十到一百个人头,每个人头费每年是一块二角钱,小孩子和女性是不记数的,尤其是女性,也不理发,头发长了都是自己剪。除了干农活得到的分红外,这样算下来,一年也有三百多元的收入,所以小日子比一般的农户要好多了。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陈队长的手艺堪称一绝,头发被剪得整整齐齐,尤其是刮胡子刮面,先把毛巾放在热水里,再拧干,敷在脸面上,一把刮胡刀子慢悠悠的上下左右移动,胡子刮干净了,那脸上,耳跟处,眉心间,眼帘旁,鼻尖上,无处不被刮得熨熨贴贴,舒舒服服。接着就是用小巧的挖耳耙给你掏耳朵,然后再把小小的毛刷子在耳里旋转着刷几下,那痒丝丝的感觉让人舒服的直想打瞌睡。难怪我们那里人说掏耳朵才是人生一大快事。
陈队长给小孩子理发更显得更认真,尤其是哪家有小孩子刚满周岁的时候,看好了日子,早早的叫来陈队长,孩子在大人怀里,那嫩嫩的头皮可马虎不得的,他都先把头发给剃好了,再做简单的修饰,男孩子一般都要留个老鼠尾巴,代表是惯的,直到七八岁或十几岁,再请来剃头匠剪掉老鼠尾巴,讲究一点的人家,都要备好酒菜,招待一下陈队长。
要是在农忙的时候,歇上半月二十天,陈队长没有依次到各家剃头,就有些人骂这个大匠太懒了,一年到头看不到人影子,也有人家客气的,在中午吃饭的时候殷勤挽留,也有碰巧哪家来了亲戚,陈队长也要沾光喝得脸红红的。
那一年我大概有十五六岁了,陈队长到家剃头,到了给我剃头的时候,好心的准备给我刮去脸上的汗毛,父亲说,不能刮,刮早了脸上的毫毛会越长越粗,就这样我失去了享受陈队长刮脸的精湛手艺。直到到了部队一次理发,我才知道刮脸时的享受。理发的是个老兵,没有读过书,但是剃头的手艺非常好,夏天的中午给连长理发的时候,他是左瞧瞧,右看看,已被剪齐的头发,反复的修剪,那刮脸的认真神情憨态可掬,一个头被他摆弄了两小时侯才算结束,连长才心满意足的对他笑笑说,不错。
老兵谈恋爱的时候,要求我给他写回信,我趁这个机会要求给我理发也刮脸刮胡子,并买了四毛钱的香烟分一半给他,才认真的给我刮了一次脸,那刀锋在脸上轻轻的滑过,有凉丝丝的感觉,刮了一遍再一遍,他的手指在我脸上轻轻的触摸,我感觉到了细微的毛发随着那刀子滑过而变得光滑,这一次,我也把老兵折腾了近两小时,那昏昏入睡的感觉真的是叫人舒服。
剃头在日常生活中是必不可少的,也是重要的。听说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见到剃头匠的高超手艺,赞不绝口,写下了“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有几?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这对联有气势,但是也叫人有怕怕的感觉?;故悄切敖磁钔饭该?,出去容光焕发”,“进馆来黑发丞相,出门去白面书生”浅显易懂,那“倭寇不除,有何颜面,国仇未复,负此头颅”,“新事业从头做起,旧现象一手推平”,把剃头和天下大事联系在一起,是难得的好对联了。
如今的理发讲究多了,都是专门的店面,工具也先进多了,价格也贵了,人们也更注重形象了,也有些老年人还是很怀旧的,对过去的事物无由的有种偏爱,连我都想知道,陈队长那小小的理发箱子还在不在?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像陈队长一样的剃头匠继续着这样的工作?
十.王立本拉板车的人生路
那是1949年渡江战役刚开始的时候,王王立本冒着炮火,摇着小木船,把解放军一个班的人送到了长江南岸,并且打死了两名敌人,也算是对伟大的人民解放战争做出了巨大贡献。解放后,当年部队的一位领导就在桐城当了副县长,知道王立本曾经送过渡江大军并打死过两名敌人,就找到了他,问他想干什么工作,二十岁刚出头的王王立本很腼腆,见到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副县长,不知道说什么,双手在胸前紧张地搓来搓去,就是不知道放在哪里好。那时候全国刚解放,正是缺少人才和干部的时候,副县长看小伙子很精明的样子就叫他当乡长,王王立本说,我不会开会,讲不来话,当不了乡长,副县长说,那你到供销社去当营业员,老王说,我不认识秤,也不会数钱,副县长接着说,那到粮站去工作,王王立本说我不认识磅,秤不来稻,一番对话后,副县长有点失望,就问,那你想干什么呢?能干什么呢?王立本就说,你能不能帮我买个板车?副县长说,行,我给你批个条子,你明天就到乡里去买。这样王立本就花了八十元买了辆板车(我说明一下,1950年的80元是什么币值我不知道的,只知道乡亲们都说他花了80元),从那时候起,王立本就和当干部无缘了,从此走上了拉板车的路。
大沙河的水有多长,王立本拉板车的人生路就有多长,乡村道路本不方便,尤其有大沙河的阻隔,买点重物都要靠板车,东家砌个厕所,西家搭个锅台,需要那些沙子,都要从大沙河里拉回来,比人肩挑背驮要省力省工夫,板车就成了重要的运输工具,拉板车的都是三五个人一起,遇到上坡下坎,都要相互的扶持,靠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行的,会拉车的都知道,要把重量向板车的尾部倾斜一点,这样臂膀背着车带,两手压向板车的两个扶手,向心力就向前,车子就向前滚动,即省力又平衡,要是把重量压在车子前半部,两手压向扶手的时候,可想象的是非把人和车带翻了不可,小小的板车,简单的手艺,其实也不简单呢。在驮载七八百斤重物和走下下坡道路的时候,就知道经验和技巧的重要,力气自然更是不可少的。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畈区更缺少柴禾,还没有到秋天,每条田埂上的草胚都被刨得赶干干净净,敲去细土挑回家晒干也就三四斤柴草,那树上的落叶也早早的被草爬子爬得光溜溜,很多时候邻居间都要为柴禾而争吵几句,那些越界打柴的十二三岁小姑娘小伙子往往吓得背着个箩筐落荒而逃。
除了稻草麦秸棉花杆,加上少量的树枝落叶,大家都各显神通,到山区找亲友买些毛草回来,以备过冬,这个时候板车就显示出独特的价值了,拉版车的人,早早的起床,带上干粮和水,拖着版车,走上二三十里路,到主人指定的地方拉柴,一版车可以载到七八百斤,山区的那些枯木荆条是不会轻易卖的,大多数都是毛草,把板车堆得高高的,用绳子绑牢靠。这个时候最怕的就是风大,柴草堆得高,板车的重心不稳,被大风吹得摇摇晃晃,可苦了拉版车的人。
王立本力气大,一次和大家一起拉柴,赶上了一个下坡,那车子怎么也刹不住,车前把再向上提也不管用,车子还是快速的向坡下滑,王立本吃奶子的劲都使出来了,结果双膝跪到了地下才勉强把车子刹主,同来的人吓得脸色发白,赶紧跑过来帮忙,才平安的下了坡,王立的膝盖已经上鲜血淋淋,到家的时候裤子上的血迹已经斑斑点点,感动得主人逢人便说王立本为人的实在。像这些吃苦的事情,对王立本来说是家常便饭,那些货物不重的时候,他都一个人披星戴月,走在大沙河的埂上,河水潺潺的流,月光静静的洒辉,汗水流了,就拿毛巾擦一下,衣服湿透了,有夜风吹拂,他心里还想快点呢,想着老婆孩子在煤油灯下等他回家的情景。
到了改革开发的时代,王立本已经五十多岁了,农村开始有人家做楼房,那些红砖都要到很远的窑厂拉回来,他照样每躺都在,每逢这个时候,大家都诙谐的问他,还是拉板车好,还是当乡长好,他都说自己是拉板车的命。
谁也不知道王立本这辈子拉过多少躺板车,谁也不知道王立本拉车走过了多少路,流了多少汗,穿破了几双布鞋,村里人只知道,没有那一家的柴他没有拉过,没有那一家盖房子的红砖没有他流下的汗,他的脚印在家乡的大地上走过了无数的来回,只有星星才知道他的辛劳,只有月亮才知道他他的心事。
王立本老了,不再拉板车,那旧版车就放在自家的堂屋,人们每每问起拉板车好还是当乡长好的时候,他都一律回答说,这是人的命。
十一.泪滴罗衣不忍看
陈全在家是独子,和王晓月的家都住在大沙河的河堤上,两家是邻村相距也就三四里,两人从初中到高中都是同学,上学放学的时候自然而然的就走到了一起,两人一前一后,都有说不完的话,田里干活的男男女女都说这样读什么书,简直就是天天在谈恋爱,把父母的钱花可惜了。到学校有五六里的路,还要过道河,说真话,两人也是接伴而行,相互有个照应,根本就没有谈恋爱的意思。
到了高二的时候,陈全的学习成绩一直在中下等,但他对音乐有着得天独厚的禀赋,二胡笛子样样拿手,还会自己谱曲,歌唱得也好,学校里有个什么文艺活动,他一直是个主角,高高的个子,白净的脸,长得很帅气,加上他本来就活跃,自然吸引来了不少女生羡慕的眼光。王晓月长得文文静静的,一双眼睛就像池塘的春水一样的明亮,小鼻子秀气的微挺着,皮肤白皙,身材苗条,名字叫晓月,长得真像月亮一样的晶莹剔透。她的学习成绩在班上算前几名,这个时候全国还没有恢复高考,学习是件轻松的事情,更不像现在这样还要秉烛夜读。
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陈全和王小月这个时候也相互暗生情愫,两人上学放学更是形影不离,春暖花开的时候,河堤上那千条杨柳就是他俩的柔情,那万朵桃花芬芳在他俩的心里,夏天两人在沙河里嬉戏,走过浅浅的河水,坐在沙滩上休息,两人把一双脚埋在沙里,陈全吹着笛子,王晓月静静的听着,在这一刻,天地都静了下来,只有河水在涓涓的流淌,世界仿佛只有他们俩人的存在,有时候他们在芦苇深处悄悄的手拉着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有时候水边的沙滩把王晓月的脚陷进去,开始还还使劲的向下踩,那知道脚拔不出来了,吓得哭起来,陈全只好用手扒开沙,帮她把脚抽出来。
美好的时光转眼就过去了,两人都毕业回乡务农,之后双方也就定了亲,准备等第二年春结婚,那知道陈全在一次上山砍柴的时候意外的摔死了。王晓月是未过门的媳妇,只有在暗地里哭得死去活来,夜夜泪水湿透了枕巾,整个人都明显的瘦了一圈,那知道这个时候,王晓月发现自己怀孕了。那是一次和陈全在月光下散步,两人情不自禁的偷吃了禁果。未婚先孕这还了得?要是传出去,还不被人们的唾沫淹死?上学的时候,村里人都说他们俩在谈恋爱,在胡混,这下可好,全被人说准了,要是陈全在世,赶紧结婚,也算遮住羞,现在陈全人没了,王晓月彻底的绝望了,怀着对陈全的爱和凄凉的心情,在一个早晨,她悄悄的地投河了。
也是命不该绝,王晓月被两个赶早集的人发现救了起来,被救起来的王晓月三天三夜粒米未进,整个人呆呆痴痴,两家的父母都不停的劝,全无效果。陈全的父母在怀着失去独子后的悲痛心情中,知道了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怀孕了,仿佛又看到了希望,两位老人再也顾不得什么,双双跪在王晓月的身边,乞求她活下来,乞求她把孩子生下来。也许是想为陈全留下血脉,王晓月活下来了。只是从此她就沉默了,别人几乎没有听她说过一句话。在艰难的时光里,王晓月生下了一个儿子,她就这样一直住在陈全的父母家,直到孩子长大成人,她也没有再嫁过人,也没有离开陈全父母家一步。
到她老了的时候,家里人才知道陈全的像框的边缘被磨得光滑幽亮,那是王晓月在几十年的时光里,在无数个夜晚,用手抚摸的结果。
现在人们看到的王晓月,早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风韵,已经满头白发了。
十二. 水乡独木桥
我的故乡是丘林地区中的小平原,河流较多,塘口也很多,算是鱼米之乡,大的水塘有五六十亩那么大,塘埂边多数是杨柳,也有野蔷薇,野毛桃和其它很多杂树杂草,风起的时候,杨柳摇曳,水面微浪荡漾,埂边有很多白色的泡沫,被浪凿得留下一层一层的痕迹,可以感觉到水盈满时候的壮观,桃花盛开的时候,游鱼一群群地张开嘴翕动着,吸取晨露,树叶上的露珠滴在水面,荡起小小的涟漪,朝霞把水面的一角映得红红的,叫人怎么都看不够。
而那些内河的水道都和塘相联,河水涨塘水满,河水干塘水浅,河面上每隔三五里都有个小木桥,长的木桥中间有三四个支撑点,都是树木做的,短的也有两个支撑点,都成叉形,上面铺上两跟圆圆的长长的树木,桥面有三四十公分宽,这样桥就形成了,桥离河面有十多米高,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谙熟水性,过桥如走平路,那些七八岁的小孩子经常一个人来回在桥上行走,也没有大人关照,这在现在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乡下人都肩挑背驮,挑上稻子或者其它农作物,在河堤上行走,河堤七拐八弯,竹叶树木,绿荫浓郁,走累了,就在树荫下放下担子,把扁担放在两个箩筐上,人坐在扁担上休息,或抽根香烟,或拉拉家常,要是远路的客人,还要问桥在哪里,等你心焦的时候,一个转弯,那桥就不经意地呈现在你的眼前,精神顿感一阵放松。
过独木桥最怕的就是下霜天,那窄窄的桥面上洒下一层薄薄的细细的白霜,滑溜溜的很不好走,我们都是把脚横着,一步一步稳稳的移动,不敢有半点分心,要是跌到河里,那后果不堪设想。桥是重要的交通工具,河流多,独木桥就多,每到夏天,河两岸的人都聚集在桥的两头,任微风吹拂,听星星私语,闻河水哗哗,说些乡俚间的人和事,谈些古往进来的故事。所以河边的故事也多,有大人说的故事,有小孩子说的故事,什么一桥只能承受一百斤重,一个人挑了九十五斤东西,带了两个各五斤的球,问怎么一次走过独木桥,答案是把两个球前后抛向空中,这个球快落下来,那个球马上抛上去,如今想来,忍俊不住的感觉好笑?;褂芯褪牵蝗舜虐撞?、绵羊、鸡、和狼,鸡吃白菜,狼吃羊,问怎么只用两次就可以过河,等等有趣的故事。
一次微雨天气,河堤上的竹叶也是湿漉漉的,树叶也是湿漉漉的,小草也是湿漉漉的,村庄和河面都笼罩在雾朦朦细雨中,风不大,轻轻的吹着,湿润的桥面迎来了一位打着油伞的姑娘,她走在桥上,风吹开了伞,她身子在扭转摇晃,想把伞收住,结果伞罩着人,慢慢悠悠的落下河去,像仙女散花,路旁的一个小伙子看呆了,等到姑娘扑通一声掉进水里,才清醒过来,三步两步跑向河边,纵身一跳,把姑娘从水中救起,他们俩也因此结成良缘。
在一个秋天,河水浅浅见到河床,水边的泥巴上和水面中到处都是落叶,我带另一个小朋友站在桥上大喊,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还用双脚在桥面上蹦跳,结果连人带桥都翻到了河里,所幸两人都没有受伤。只是把身上弄得满是泥巴,这是我最难忘记的一次过独木桥了。
如今再也看不到那带有浓浓水乡风味的独木桥,独木桥的韵致只有在梦里重现。
十三. 五斤粮票
到腊月的时候,裁缝就开始忙起来了,大家都早早的和裁缝师傅联系好,定于某天某天到某家做一天衣服。腊月到了,可以按照人口分到一定的布票粮票肉票油票什么的,尤其是那些人口多的人家,过年就想着给每个孩子做一件新衣服,一般的都是老大穿了给老二,再改了给老三,那年月真的叫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能穿上新衣服那是难的。裁缝和我家是亲戚,给我家做衣服的时候,都起早摸黑,不是做的衣服多,而是想办法在剪裁的时候不浪费一点布料,还要给旧衣服拼凑,改成像新的一样,所以那就很耽搁工夫。裁缝的手艺好坏在于剪裁,那时侯没有什么时髦的式样,合身,得体,省料,那就是好手艺,你不能把青年人的衣服做成老年的对襟褂,也不能把老年人的衣服做成对开的中山装那式样,等剪裁完毕,就开始缝制衣服,那脚踩的缝纫机,滴滴答答的响着,半天工夫,就做好了几件衣服。
中午吃饭的时候一般都是两三个咸鸭蛋切开放在一个碟子里,再蒸上个鸡蛋,炒两个菜园里的菜,有时候也有一小碗红烧肉,那就是很不错的了,手艺人有个规矩,不论酒量多大,都只喝六小杯,一杯三钱酒,怕酒多了失手,把生意做砸了。他们边吃饭边和我父亲拉家常,说今年发了多少布票粮票之类的,说到明年开春还很早呢,家里的稻谷还有多少,可接得到来年早稻收割的季节,说些儿女多,闹粮荒,日子艰难等等。裁缝听说我家还有全国粮票,就向我父亲借五斤粮票,说是开年要到外面出去一躺,粮票不够,父亲当时就拿了五斤粮票给了裁缝师傅。
第二年的夏天,父亲在裁缝师傅家吃饭,裁缝顺手把五斤粮票还了,到家的时候,发现粮票不见了,母亲说你是不是弄丢了啊,父亲翻开短裤的口袋,发现袋底有个破洞,那粮票无疑是漏掉了,就向回来的路上寻找,找遍了路两旁,也没有找到,空手而归,父亲就向母亲发火,说洗衣服也不看看口袋是不是破了,早看到早补起来粮票也不会掉,一个家过日子全靠女人,女人不贤惠,就没有好日子过,母亲一向温顺,说了句洗衣服那有天天翻口袋的,也就算了。
裁缝师傅听说后,来到我家赶紧声明,粮票我是还给你了啊,昨天那么多人都在的,父亲说,我知道你还了,这个事不怪你。裁缝看我家的难处,内心歉疚就又拿了五斤粮票要给我父亲,父亲当然是不会接受的。那天雨后初晴,田间的小路泥巴很多,裁缝回家的时候不小心滑倒了,把手胳臂摔骨折了,医生说起码要休息三个月,这下可麻烦了,对裁缝来说,手不能动,怎么做衣服啊,这个损失可大了,裁缝的妻子也骂裁缝,粮票你还了,又不是你弄丢的,你到处跑干什么啊,你管得了天?还是管得了地?裁缝夜间望着满田地星斗,默默的想着心事,想着怎么把那些送来的布做成衣服,也只好叫徒弟帮忙了,自己只负责剪裁时划线,剩下的事情都交给徒弟。父亲知道这些事情,也觉得于心不安,买了两斤肉,捉了一个鸡送到裁缝家去了。
一个月后,父亲在田间的小路上又无意间看到了丢失的五斤粮票,只是上面粘满了泥巴,去掉泥巴,那粮票有些模糊,票面变得很柔软了。一次父亲和三个个人一起到城里为生产队买农具,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找了个街边的小饭店,那些桌子面上由于长年油渍的侵浸而发黄发亮,长条凳子横七竖八的放着,苍蝇到处乱飞,四个人点了四碗米饭,炒了两个小菜,匆匆的吃完饭,父亲拿出那模糊柔软的粮票,饭店就是不收,父亲一班人说,这粮票又不是假的,饭店收款员说,我又没有说你那是假的,但我不认得你的粮票,你到认得的人那里去用。正在拉扯之间,不知道谁把父亲四人带来的靠在墙边的扁担绊倒了,打碎了桌子上的两个盘子,这下了麻烦了,粮票没有用掉,还打碎了盘子,服务员说,大家都不知道谁绊的,但是扁担是你们的,所以你们得赔,最后只得赔了盘子,付了帐垂头丧气的回来了。一路上四个人跳着农具,谁也不说话,闷闷的走路。
回到家后,父亲把那五斤粮票放在一个书本里,一直保留到现在。
十四.一台收音机
不记得是一九六六年,还是一九六七年,那时候的乡下还没有收音机,我只记得每家每户都安装了一个喇叭,一根细细的电线,把千家万户联系在一起,每家的广播都要接根地线,埋在墙角的地下,有时候还要浇点水,说这样声音大,那时候我有七八岁的光景吧,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每天早上洗脸的时候,把脸盆子里的水倒向地下的电线,大人都说要注意啦,不要被电触了,也经常听到大人们说,我昨天在家被广播线电了,身上麻麻的很难受,也有的说,我都摸了那电线,一点感觉都没有,各说各的理,不过大家听到的都是同一个声音,某某公社人民广播电台开始广播啦,这点大家没有不同的意见,那些见识过世面的人说,公社里那个播音员我见过,扎着个小辫子,胸前挂着毛主席像,声音好听,人也漂亮,走路屁股一扭一扭的,这些话也就是那些青年人在私底下说的。
我亲戚家有个老表,二十多岁,不知道在哪里搞来了一台收音机,说我家有收音机,能收到很多台,不像广播喇叭里只有一个声音,能听到好几个省的广播,说得大家心痒痒的都想见识见识,因为都是亲戚,就想借来听听,老表也很爽快的答应了。下午,大概是四五月的天气,我坐在门前,那些竹子在风里摇曳,竹子和树影把门前的空场地遮得满满的,只有花花圆圆的太阳的光斑,在地上摇晃,鸡群在竹园里咯咯的鸣叫,这个时候,老表双手捧来了收音机,我好奇的第一个跑到他身边,看见有两个香烟盒子那么大的四方的东西,正想伸手摸摸,被老表一手推开说,小孩子到一边去,我看到他把收音机放在桌上,四周围满了我大伯二伯和老老少少的乡邻,都很希奇的看着,大家等了半天也只听到收音机里咝咝声,就是不说话,这个时候老表说,让人拿一根竹篙子,要天线才成,只见他把一根早已准备好的细细的铁丝,一头连在收音机上,一头连在竹篙的顶尖,把竹篙靠在屋檐下,高高的伸向天空,说来简直不敢相信,一会儿工夫,收音机里就传来了《东方红》的歌声,还能调台,听到“样榜戏”,大家听得兴奋,感到新鲜。表哥走的时候说,给你们听一晚,我明天早上来拿,走的时候一再强调,不能把收音机搞坏了。
我记得大家听了大半夜,那些人才陆续的回家去了,等到吃过早饭,老表来拿收音机的时候,发现怎么也没有声音了,天线竖得再高也没有用,他当时就很不高兴,说叫你们不要搞坏了,你们还是搞坏了,你们赔,因为都是亲戚,大家也不好意思,并说我们根本没有动你的收音机,现在在哪里能买到啊,你还是找人修修,也有话说得难听的,收音机又不是我要来的,是你自己送来的,一句话说得老表脸都胀紫了,这个时候隔壁学校的一位教物理的彭老师来了,他说我来看看,检查了一会说,收音机没有坏,是电池没有电了,他马上回到学校,不一会功夫,拿来了两节电池换上,收音机马上就能唱了,这样大家才兴高采烈的散了。
转眼间到了夏天,大家都在学校的操场上纳凉,大人手拿芭蕉扇,凉凳上坐满了人,凳子边放了茶壶和杯子,渴了就倒一杯凉茶,坐在那里八卦,这个时候彭老师和其他老师也来纳凉,只见彭老师手里也拿着小小的收音机,里面的声音很清晰,还不要天线,看来比我老表的那个更高级,乡亲们都问这个是什么东西,彭老师说,这个是我自己装的,是二极管收音机,大家谁也不知道二极管是怎么回事,都露出了对彭老师敬佩的神情,感觉这个老师非常有学问。过了几天,纳凉的人们发现这几天唯独没有看见彭老师,也听不见那收音机的声音了,大家互相询问,有几个老师悄悄地说,上面说彭老师夜里偷听台湾的电台,可能是台湾特务,吓得大家都没有了声音,好在经过调查,彭老师家庭成分好,那台收音机,信号太弱,根本收不到什么敌台,但是从那以后,彭老师也不敢玩收音机了,大家夜晚聊天的时候,只有星星在无言的做伴,只有清风在悄悄地私语。
时光悠悠,等到我长大的时候,我最喜欢紧跟时代步伐的,就是买那些电子产品,电视机,录音机,DVC,MP3,电脑等等,在这个方面,我也算是很赶时髦的了。